正文

3.倦怠(3)

说谎的女人 作者:(法)苏菲·玛索


具体到我,还能碰到什么事呢?每天我都觉得日子千篇一律,直到永远。所以,我常无所事事,因为无聊而变得脾气暴躁。虽然从没人说看到我“发脾气”,但事实上,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沉着脸,面无表情——那是因为在人前,我太喜欢摆出乖巧嫣然的表情,或者可以诱惑的媚态,如今只是为了让他人失望,为了让他们看到我苦涩的面具。其实,我不快乐,正相反,我总是很忧伤。如果我有副好歌喉,我就该唱布鲁斯(blues),眼角挂着大颗大颗的泪滴,用夸张的嘴型,如泣如诉。布鲁斯女歌手必定身体消瘦,烟不离手,喝白葡萄酒、香槟、伏特加,总之拼命喝各种白酒,除此以外,我还得学会一套怨天尤人、愤世嫉俗的本领,将自己沉溺在痛苦与不幸的旋涡里。

然而,生活却偏偏做出了另一种安排。我没法成为消瘦的蓝调女歌手,而是看上去像是十五岁的少女,有时候会显得圆乎乎、胖胖的,现在我已经戒烟了,睡得也早,酒里唯独喜欢干红。但我一直不明白,是不是这样的生活本身也是一场谎言?很多时候我面临着众多选择,但事情发生要做决断的时候我总是挑了个折中的方案,将就一下,求得半杯水的满足,再去凭吊失去的东西,对不到手的另一半倍加渴望,也许我们都是这样的吧,至少时不时会这样。之后,一切又变了。为了那所谓的人生,为了在能明辨是非的时候把这些都提升到智慧、理性、历史的层面来认识。

在我看来历史写的都不是普通人的生活,而是垂范后世的行为,与常规相比总有过人之处。比如一对模范夫妻,为人正直,品行高尚,没有花花事儿,没有斑斑污点。我知道我够骄傲,但因为我还不是彻头彻尾的高傲,我还没有高傲到无需观看外面的世界,而且完全不用向外界展示我的能力,因此我总是不快乐,受着自尊的压力。在爱情——真爱——与爱的表现之间,我无所适从。我之成为今日的我而非别的什么人,不因为他人,全赖我自己:小时候,跟所有孩子一样,我相信天主教行善的说法,我觉得人都是有罪的,别人的不幸里有我的责任,我必须忏悔。于是我学做好宝宝,从小乖巧懂事,爱整洁,每晚像洗内裤那样洗刷我的罪过,连作恶的念头都没动过。我从不天马行空地幻想,我脚踏实地,布施穷人,天真得像花儿一样,而我身边还有千千万万朵跟我一样的花儿,我们一同盛放在嫩绿的草场上,处处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但我是在自欺欺人,我就他妈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这么做全是因为我畏惧神圣的惩罚,也就是最后审判。我是处于对地狱业火的恐惧而学做善人的。除了自欺欺人,这一切还有什么用!为什么要这样对着自己谎话连篇?到最后,还不是感到自己是个无恶不作的怪物,什么坏事都做得出,什么人都可以背叛。然而,我们讨厌自己,当一个人讨厌自己,就自暴自弃,就可以作恶。我就是这样自我厌恶,我就作过恶。我并未有损世俗道德,而是对某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作了恶。就像小时候我曾想去摸摸蝴蝶的翅膀,却差点儿把翅膀折断。其实,我只想感受到粉蝶的娇弱,触摸到那种一碰即碎的美。蝴蝶还在焦躁不安地拍打着翅膀,我的指尖已经能感觉到翅上微微的绒毛,粘液仍在分泌,直到绒毛都开始溶化,而此时我的手指已成了谋杀蝴蝶的罪魁,湿湿的,满是粘液。我屏息静气,想让血液在奇迹发生的那一瞬间停止流动,让那一丝微弱的生命之波从我的指尖渗透到蝴蝶翅膀受伤的肌理,可是蝴蝶却已经陷入长眠,再也没有醒来。

他和我截然相反他信奉自由,勇敢果决,与各种权力带来的腐败作斗争,时常有些独来独往,难免触怒权贵阶层,但他从不畏惧,依旧屹然挺立,任霸主们惩罚他的胆大妄为。所以我爱他理就这么理所当然。

我家里有一张大桌子,长得让人想起耶稣和十二门徒所用的那种长桌,上面散落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几只花瓶,还有几本书。有的书已经翻了几页,像是刚看了开头,反扣在桌上。有的书没有打开,叠成厚厚的一摞,簇新的书封面反射出的光有些耀眼。我喜欢在早晨看书,但很少在早晨静静地坐下来,不紧不慢地一页页阅读。因为我总觉得有比读书更适合早晨做的事情。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早晨就该是起床出门上班的时间。

读书、思考,这对于我家的人来说都是浪费时间,他们就是这么生活的,向来如此。他们用特有的喧哗声来标记时间,他们无休止地永远重复同样的动作:凡是家里需要操持的事情,他们总是用同样的方法去做,日服一日,往复不倦。我想即便让他们转世投胎再活一世,应该还是一本正经地做着同样的家务事,因为他们认命了,觉得自己根本别无选择。在他们眼里,干坐着游手好闲打发日子的是懒汉,而他们心中都抱着要比懒汉做得更好,比懒汉更有用的信念,于是懒汉坐着的时候,他们就忙进忙出,满头大汗,为的是把碗碟洗得一尘不染,放得整整齐齐,让一切显得井井有条。要是一天没有家务要做也没有日常用品需要置备,他们就会闲得发慌。他们总是手脚不停,尽可能地多做事,这样才能帮他们消磨去尽可能多的时间,因为他们害怕一旦无事可做,一旦停下忙碌的手脚,就变得不知所措。他们也说说话,但无非是为了避免冷场,太过安静的时候,他们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烈酒流过喉咙,烧灼着胸口。他们也会抱怨,嫌要做的事太多,可事实上他们只是自己一手造就的奴隶,再多的事情也是他们自找。有时,他们控诉生活剥夺了他们个人选择的权利,责怪生活太过平淡无奇,来自上层社会的力量使他们成了无辜的牺牲品,逼迫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做一个无奈的套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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