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家人，造就了今天的我。今天早晨，我忙里忙外地做起了家务，为了把公寓打扫干净，心甘情愿地出了一身汗。我之所以选择做家务，是因为确信有足够多的事让我忙活，不出意外的话，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打发过去了。我知道打扫时的各种窍门，该从容易的着手，然后把房间旮旯都打扫了一遍，从小家里人就教我该如何做家务，现在的我也能称得上是个能干的家庭主妇了。我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还有些事情不用急着今天做完，我就把它们留到明天，比如散落各处的书，虽然杂乱无章，但谁都不觉得碍事儿，可是又多又脏的碗碟不能等，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需要。活儿干完了，我洗了个澡，好好梳洗一番，这时已差不多是中午了。

终于可以坐下来享两小时的清福，公寓已经打扫完毕，我也干干净净，自己闻着都觉得香喷喷的。我翻开一本书，终于不用继续与时间赛跑，那种争分夺秒的感觉只有在我与书本独处时才会消失。让世事易懂，让世人明理的是书籍，绝对不是家务。有了书籍，不可解的也变得亲近起来。阅读时，因疑生问，答在其中，绝对的真理便在一次次的问中得以显形。时光如水，礼拜天下午就这样慢慢流逝，光线一点点暗下去，犹如少妇的脸色，年纪尚轻，却不再有少女的娇美，没了嘻笑逗弄的资本。日光如柔和顺滑的丝一般抚过肌肤，留下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中，落日迸射出今天最后一抹光彩，然后便悄悄地隐退。我想起了朱丽叶……

来吧，黑夜！来吧，罗密欧！来吧，我黑夜中的白昼！

因为你将要睡在黑夜的翅膀上，

比乌鸦背上的新雪还要洁白！

来吧，褐色的夜！来吧，柔和的夜！

把我的罗密欧给我！在他死后，

再把他带走。让他化身繁星，

把天宇装饰得分外明丽，

让全世界都迷恋你的美，哦，黑夜，

不再崇拜那炫目的太阳！……

我特地跑去走廊，想再看看《大火之夜的幽灵狂舞》。但走廊又窄又高，要伸长脖子才能看到。这幅画不如上次那么好看了，还特地跑了来，真让人失望。回过头来，发现摆在我眼前的事已经明白到不能再明白：该出门了。

我的公寓在一条时髦而又昂贵的街上。这里名贵商店林立，地价不菲。那房子好像用铜版纸做的漂亮小盒子，雪白雪白，四四方方，怎么说呢，还真有点傻！

我们——公寓和我——纯粹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关系。公寓并无丝毫特别之处，冰冷的墙壁框住了空间，好似什么都该有自己的位置，一成不变。只有到了夜晚，空间才显得柔和一些，但我不喜欢黑夜，到了夜里，我只是睡觉而已。

就在这间公寓里，我和他通常每周相聚三个早晨。他来时，常身着便装，显得精神很好。我则刚刚醒来，蜷曲在床上，两腿很沉，体内缺氧。我很快感到他有点局促不安，想急着离开我的房间出去透气，他总能感到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比如害怕，比如恐惧。虽然楼外也只能看到巴掌大的蓝天，可他还是急着想逃，逃到外面去透口气。其实，我很乐意跟他走——不论走到哪里，天涯海角也愿意。他有着慵懒麻木的身体，唯有他的手，又暖又软，是那堆肉体里第一个生命信号。握着他的手，我能找回自己的童心。我想象着太阳，想象着水，我想把自己变成个大气球，缓缓飘升。我的视野随之扩大，身子又变得轻飘飘的。他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的脑袋里充斥着各种念头，我想用我的方式来清理整顿，重新规划世界，好像美国电影里的超级动画英雄那样，是无所不能的，把俗世喧嚣在我脚下，除暴安良、替天行道是我的使命，不论恶人如何诡计多端，只要我快枪一出，统统毙命。如果我死了，世界就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没有我，又有谁来拯救这个世界呢？虚拟变而为现实，我目不斜视，径往前走。忽然，我看到了他，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我身旁，一个巨人。他看不到我，两眼茫无所见，惊惧疲倦，布满血丝。好像有一只手猛地从地里伸出来，按住我的脖子，要我低头，强逼我去明白这世间唯一该明白的事，我抵不过手的力量，低头看了看他的双脚。我感到自己心胆俱裂，疼痛的神经跳动在裂口，这才是世界的真相。这个男人，顿时失了魂儿，身体已被抽干，变得空空荡荡。而且，他还丢了鞋子。

我感到一种脆弱，仿佛那只被我无意间误杀的蝴蝶的翅膀还在我指尖疯狂地拍打。

同样还是这只手指，让我第一次触摸到孩子的手，还记得食指第一次滑进软绵绵的孩童的手心，那种温润柔软的触觉令手指都惊讶得一颤。在这只手里，仍悬着另一个世界的信息，就像时间记载中祖先传递给我们的信号，这些古老的记载存于最遥远、最荒芜、最凄凉的土地深处，那里也许还活着一些不知名的生物。这只手，把我跟我的世界、我的身世连接了起来，似乎说，与我原是旧时相识。一下子，往事汹涌而来，我从其中悟出一句话：人活于世，并非一无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