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是得我欢心的,因为他喜欢做爱,技巧也不错,我也承认自己乐在其中。他在我面前并不避讳他太太,有时甚至在床上正气喘吁吁时,他会告诉我自己的太太裤子还穿三十四号,说她特别注意保养,所以虽生过几个孩子,但身段依然窈窕。他特意反复和我提起上周末,他看到我在大牌制片人的游泳池与制片人并肩游泳,他在一边当场就性奋起来,觉得特别刺激。我觉得这个段子一点儿都不好,甚至挺低俗,我腻烦极了。
那段日子,我的确过着百无聊赖、随波逐流的生活。我好像变成一个不愿动脑子的白痴,不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愿意跟着做,只求别让我自己思考就成。和男人鬼混,睡觉、抽烟、喝酒,一天天就这样过去。有时我挺高兴,除了男人和酒精,岁月在我身上并未留下什么痕迹;有时我又觉得特别悲哀,伤心得要命。
但这样的日子也没持续多久,至多三个月吧,恰好是那年春季,一晃就过了。我很快就打发走其中一个人,他算是我第一个情人,可能也是最爱我的一个。我留下第二个,曾经的地下情,现在半公开了。第三个情人,打一开始我就厌恶他。其实,他只和我睡过一次,就在那次以后,我在河堤边一连坐了好几个小时,河堤上青草鲜润,而我却觉得身上没一处不脏的,脏得让我犯恶心。我恨不得举刀把自己剁碎,让我化为乌有;让摸过我的手,让他那东西,让我对他的记忆,统统飘散。如果可以,我情愿自熔化成铅水,把一身的污秽烧得干干净净。
也就是这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个当电影制片的朋友把缪塞的《勿以爱情为戏》搬上了戏剧舞台。同在戛纳时,他与我美琪酒店不期而遇,在最后时刻订到两个房间,一间小而便宜——应该是酒店用来应急的备用房间;另一间刚空出来,是个宽敞而稍贵的套间。他觉得这种情形十分有趣,还有意挖掘了其中的象征意味,我们说笑了一阵之余,他提议我住明星套间。我推托不掉,住了一夜。
这里像是一座略显陈旧的白色王宫,我住的是酒店里最后一间套间。凑巧的是,那天我身穿一袭白色露背装,一条缎面棉质工装裤,脖子上戴着一条窄领圈作为装饰。我走在红地毯上,就像一个大个儿小孩,围观的人群和电影节贵宾都对我注目而视。清晨,大多数的客人还沉浸在好眠中,我蹑手蹑脚出来,跳进酒店空无一人的游泳池。游完之后,就把浴巾胡乱往身上一裹,就这么浑身湿嗒嗒地穿过酒店大堂,光脚走过灰色化纤地毡,没擦干的头发和泳装滴落的水落在地毡上,瞬间就吸收了。天气很热,熏熏的热风让我都忘了该把头发吹干。我一头钻进电梯,酒店领班深色制服间夹着一个裹浴巾的我——真够滑稽的。我光着脚丫站在电梯间里,两旁是又厚又硬的鞋底。我的两边各站着一位身穿礼服的男士,他们是双胞胎。站在他们中间的我显得格外瘦小,我难为情地把湿浴巾又束了束,尽可能裹拢,好遮盖裸露在外的胸口和腿。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礼服,都满面倦容,一呼一吸间都是高级雪茄的气味和刺鼻的香水味。电梯停下,我到了。我上楼去换衣服,而他们则回去补眠。
我的那位制片朋友安排了我和他之间这次历史性的会面。我们三人坐在酒店的露台上,位置是如何安排的已不记得。他说,曾在游泳池看到过我。我那时很年轻,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却看着别处,没有看见他。不知为何,他当时想了很多很多,甚至不着边际地幻想着未来的事,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那一秒,浓缩了他一生的命运,或是什么类似的玄机,总之,一切的一切全系于这一秒。看命运如此神奇,我们曾以为彼此会错过,沿着不同的轨道滑向未知的深处;但是因为这部片子,我们在这里相遇了。
“仿佛一只传信的鸽子。”
他的手温情脉脉地轻抚我的肩头,仿佛带着天使才有的治愈力量,只一触摸,肌肤就纯净了。这只手很长很有力,传递一种友好的情意。我感到问心有愧,我想哭,我觉得自己又回到小时候那样,悲伤而美丽,好像一个娃娃,走在湿漉漉的地上,不小心踩死树叶下的一只蜗牛,都会难过得要哭。踩碎蜗牛壳的一刹那,那撕心裂肺的破碎声,都在对我说,太迟了,小生灵已死。被碾成千万片的蜗牛壳一如破碎的生命,无法还原。这些对儿时的我来说,是个谜。
所以当他今天狠着心肠自顾自下楼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没有从儿时的记忆中长大,因为我依然很想哭。我伤心透了,就像小时候一样。
和他的相遇似乎是我生命中的一股逆流。他凭着男人最纯粹的本能,兜兜转转,路过千山万水,现在他半路折回,径自朝我走来。他是怎么知道的?野性,又不失纯真。怎么描述他呢?如果你儿时也曾坐在开花儿的椴树下听过故事,那他就是故事里的王子。我坐在笨重的铁桌旁,桌子装饰着镂空的圆形图案,我双肘支成V字形,撑在桌上,听他跟我说话。他的话语幽幽不绝,像夏日的茉莉散发隽永清新的香气,我从耳朵中伸出手打捞,跟上他的节奏,心里怦怦乱跳,感觉自己被他的气息所包围,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呢?我肯定急于在他面前表现自己,傻气的话就冲口而出了,一说错些什么,他就立马捉住,似乎能洞察一切,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掌握。
我隐隐知道他是来找我的。但他接近我的方式可谓彬彬有礼,丝毫不莽撞。他跟我说他的影片里的故事,仅此而已,并无其他闲话。他并没有狩猎的姿态,而我却是最天真的昆虫,热恋上他精美的晶莹剔透的蜘蛛网,心甘情愿栽进去。我从他的叙述中觉察出另一个他。至于是怎样的他,为何存在这样另一个他,我不愿去深究,因为跟他在一起,我很舒服。我知道他会保护我。而我,将一点一点地去发现爱的奥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