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一:悼从文先生
沈从文先生逝世的消息传来,觉得突然,感到意外。
八十多岁的高龄,且带病在身,逝世本不会突然和意外的。不过就在两个月前,乘公干赴京之便,到沈先生府上拜候。我们同事三人,陪同的是沈老的入室弟子、现在代他主持“中国服饰史研究室”的王先生。其时所见,老人家精神尚佳,头脑清晰,记忆力仍强,只是双手和说话有点障碍。
谈话内容不全省记,但是相当广泛,是谈天性质。谈及到有位文学评论家批评他的某作品中,写湘西过年,竟有月亮正圆的描写之误。他说,年初一在湘西是小年,大年是十五,所以会月亮正圆。说毕,开怀地笑了,还是一贯的烂漫,由这里而说到湘西的一些风情,刚好王先生在那里走了一转回来。老人家一听,兴致更高,说得更多,眼睛也荡漾着异样的光彩。
沈夫人也在座,老人家并称赞夫人费心打理的盆栽。我插话说,下次来京,带上一棵铁树让夫人栽养,相信会适合北方生长。可惜,即使履行承诺,沈先生也不得见了,人生之常拂人心意如此,奈何。
我们一同坐谈了近两小时,不见老人家有倦容,比之近年所见的几次,更见身体健康。内心正庆幸老人家可多享些天年,更期望他有重新执笔的一日,今遽尔归道山,难免感觉突然和意外了。沈老是一个很念旧很长情的人。我们的来往就是从公交而到私谊的。自香港商务印书馆于一九八〇年出版了他的十年心力之作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商务同人之对沈老,沈老之对商务和同人,都有一份超出一般出版社与作者关系的情谊,这也是我个人从事出版工作最感到安慰的一种收获。每次到北京,只要沈老身体可以,我们必登门晋谒;沈老知我们来了总不嫌骚扰,邀我们坐坐谈谈。这样的交往,算来也有八九年了。一九八六年是沈老从事创作活动六十周年,他将他的文物艺术文字结集《龙凤艺术》交商务出版以作志庆,也是出于这种情谊。
我珍惜每次与沈老的见面,也享受每回与他的谈天。丰富的知识,过人的阅历,娓娓动人说故事的本领,真诚热情的态度让人如沐春风。大家之间不拘束无隔阂,也没有客套话,一片坦然。到此境地,不能不珍惜,不享受了。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留下的是永远的怀念。
原载《新晚报》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