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我看了速写,也拿给几个声音最大的批评者看,反对的声浪马上平息。因为啊!如果科尔爵士这么认为的话,那……
有家德文报纸说我一定拥有某种通灵能力,就算没有,至少也有占卜预测的能力。我也很想说自己能通灵,但我说不出口。谣言是这样传开的:当时费利克斯·努斯鲍姆美术馆正在兴建,我精确地标示这栋外形不寻常的建筑物细节。美术馆的一边面对柏林,一边面对罗马(美术馆所在的奥斯纳布吕克是德国北部最古老的天主教城镇),另一边面对汉堡——努斯鲍姆在这个城市学过艺术,第四边面对他丧命的集中营。
有一天,正在清理美术馆的正门一带的推土机撞到了什么东西,结果是座古桥。工程马上停止,等考古学者来现场勘验。勘验之后,他们非常兴奋,推断这座桥建于17世纪,是德国境内最完整的古桥之一。
“该怎么办呢?”美术馆馆长问我:“我们没办法动它,也没办法在上面盖东西。”我们根本用不着这么做。古桥正对着美术馆门口,差不到一度—— 一度哪!好像这座桥一直等待着美术馆的兴建,等了300年似的。我们最后直接在上面铺了一座带孔铁桥,成为美术馆的入口。
这样的故事,我有很多。请容我再讲一个,因为就发生在几星期前,而且一直在我脑中萦绕不去。当时我正在米兰,跟矶崎新、扎哈·哈迪德、皮尔·保罗·马乔拉(Pier Paolo Maggiora)共同获得委托,重建一处古市集。米兰一直是首屈一指的设计中心,有敢于尝试的作风。我们的构想是商住合一,有各式机构与文化中心的集合式建筑,环绕一处大公园绿地而建,设计大胆美丽。我是总设计师,也负责建造一些建筑。三栋摩天大楼中的一栋是由我设计的。略向广场弯曲的外形让地面上的公共空间受到翼护。这栋大楼像是旁边两栋大楼的拱顶一般,形成一个露天圆顶,有如米兰的伊曼纽尔二世拱廊(Galleria Vittorio Emanuele)。
在某次会议的休息时间(总有开不完的会),我抽空到了米兰的地标之一的斯弗尔采斯科城堡(Castello Sforzesco),那里有许多长廊,米开朗基罗最后未完成的《哀悼基督》雕像就在这。这是何等出色的雕刻!罗马圣彼得大教堂也有一尊他早年雕刻的《哀悼基督》像,虽然更为细致,但米兰这尊却是粗得有力、粗得令人心痛。玛利亚站着,抱着气绝身亡的儿子(米开朗基罗按自己的长相来刻耶稣)。米开朗基罗直到1564年去世的前几天都还在刻这尊雕像。
我曾经研究过这尊雕像的正面许多次:玛利亚哀戚的面容、耶稣强壮的双腿,如今因承受自己的重量而颓然。但是这次我却注意到雕像的背面。因为雕像放置的角度,不容易看到背面,我必须得到特许,才能走进去看。我一看,就明白我在找什么了。玛利亚背部的曲线和我所设计的大楼曲线一样——完全一样!
是什么在冥冥中确定了这美丽而特殊的曲线?你可以说都是巧合,我个人也不谈怪力乱神,可以耸耸肩,承认这没什么大不了。但我无法否认,有别的因素迫使我画出这形状,然后又把它找出来。
我盼着米兰的市集赶快完成,只有等到房子建好,才能知道是什么模样。有些人以为研究了草图、模型或是一些模拟图,就能了解建筑,其实得用全身心体验,才算完全了解。一栋建筑物的规模的确可以事先揣测,也可以事先知道使用的建材,但要到建筑展现在面前,才会感觉到它的灵魂。
音乐也是一样。一般人听音乐的时候,并不是在听马尾与羊肠线的磨擦而已,也不是听羊毛制的音槌敲在金属琴弦上发出的声音;他们听的是小提琴或钢琴的乐音。即使分析了和弦与声音的震动,音乐却在弦外。技巧与艺术之间,乃是不可解的神秘。
我到现在才明白,战后父亲在罗兹四处走动时,他失去的城市中的鬼魂与看不到的阴影并不会让他不安,反而给予他慰藉。罗兹的幽灵一直在他左右。每个星期,我们父子会到犹太墓园。墓园北墙上还留有一排弹孔,说明纳粹的受害者曾在此排成一列,遭到枪决。墙前不远处,有一块刚翻过不久的新土,底下埋的是上千名犹太人,连墓碑也没有。我们一起整理,重立亲戚朋友的墓碑,像西西弗斯所做的苦工,怎么也做不完。这是欧洲最大的犹太墓园,但死去的孤魂根本没有遗族来吊祭。父亲和我尽微薄的力量,让这地方恢复整齐。我们这么做像是在对抗历史的机缘,证明记忆的力量胜过人类的破坏与自然的倾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