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此时就受到这种死前的恐惧的折磨。他在囚室中写了一封书信给家乡的漂母,信的内容很简单,说他欠漂母的恩情今生是无法报偿了,如果有来生,再结草衔环报答罢。当时没有纸和笔,这封信是用小刀刻在几片竹子上的。韩信刻好后,就把小刀和竹片交给了典狱官,求他把这封信连同所有的死囚犯的遗书寄送到南方的故乡去。
当时囚室里的其他犯人也都写好了遗书,只等待处决了。可是处决却迟迟没有到来,不知还要拖多久,这样的时刻是最难熬的,整整有一天水米未沾牙了。但韩信感到,最可怕的痛苦不是饥饿和寒冷,而在于明明白白地知道,再过几小时,灵魂就要飞出躯壳,你再也不是人了。
韩信这一年刚好满三十岁。孔子说:“三十而立。”这时正是他建立自己的功业的大好时光,可是命运难料,他在这身强力壮的年龄段就被判了死刑,他原有的满腔抱负都落空了。最令他痛苦的是这一点,因为他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别说称帝称王,至少也要列土分侯吧。为了他心中的抱负,他受到多少凌辱,挨过多少打骂啊!他挨饿受冻,含辛茹苦,在沙场上浴血奋战,好多次死里逃生,都是为了实现最初所怀抱的理想。为了理想他甚至受过胯下之辱。可现在事业、理想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忙,等待他的是人间的最大不幸--死亡。这怎不令他万分遗憾、心碎肠断呢?
韩信是个现实主义者,他不相信死后有另一个世界和灵魂不灭。他知道自己一旦身死,便万事皆休。死本身就是最后的事件。死不会是生命的转移,而是生命的彻底完结:有意识的个人的彻底毁灭。因此,韩信此时此刻对死亡的恐惧实际上是害怕丧失自我。自我并不单是肉体,而且包括意识、知觉和精神状态。韩信害怕的是自我的彻底毁灭,即死后意识和精神都不存在。
韩信想预先体验自己的死亡。但可悲的是,死亡是不能体验的,因为死亡降临之时,自我已不存在了,只有虚无。而“无”是难以描述的。对决对“无”的经历是不可思议的。人不可能用自己的眼睛看见自己被砍头,看见自己的尸首,死后他将不能再看见任何东西,但这个世界仍然为着别人而继续下去。
过去韩信从来没有想到过死。这说明韩信过去的确被异化了,他想的是功名利禄,封妻荫子,却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忘记了自己是个有血有肉必定会死亡和腐烂的生物。
然而他现在却面临死亡,除了思考死亡外,心中再也没有别的思想。惟有死亡才能把人由世俗的杂务中解脱出来。死际方知万事空。
韩信把手往脸上一摸:他满头是汗。在这寒冷的地窖里,在这冷风吹拂的春寒天气,他还不断地冒汗。他摸摸头发,全被汗水粘住了。在这同时,他发觉他的内衣也湿透了,粘在皮肤上。
他开始回想他过去的生活。一连串的回忆凌乱地回到眼前,好的和坏的都有。他曾多么狂热地追求功名,一心想要建功立业,留芳后世,他一直沉沦于污浊的尘世,忘了本来的自我,追求本属虚无的世俗利益。现在面对死亡,才悟出万事皆休,名利场与自己的生命相比,算不了什么。死亡使一切都失去了诱惑力。他这时发现,他一生的时间都浪费在追求永恒上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因为永恒是不存在的,每个人的生命都有限期。
爱情是日常生活中最具有诱惑力的事物。许多人为了爱情而发疯,甚至为了爱情不惜豁出生命。但是真正的死亡来临时,爱情也失去了往昔的魅力。因为死亡是不能代替的,情人不能代替他去赴死。所谓“生不同衾死当同穴”只是一句空话。
但是生活终究是生活,生活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小我死了,大我仍存在。个人死了,社会仍存在。韩信在人世已经活了三十个年华,他这个人必然在人们的心底留下一些不可磨灭的记忆,现在这些生活场景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一个接着一个,如此清晰鲜明,仿佛发生在昨天。它们虽然纷乱而没有次序,但彼此之间却存在着有机的联系,它们的发展是合乎逻辑的,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主宰将它安排好的一般。他的思绪飞了,旋去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