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喧阗的城市已经盹着了，像一个沉睡的巨人，只留下一些唏嘘声时起时浮。白忆云从“DOT”里出来，一阵疯狂地扭腰甩臀之后，他来到了大街上。“DOT”是他在北京见到同性恋最多的迪厅，那些Gay们似乎很愿意到这里来凑热闹，而他愿意欣赏他们充满渴念的另类的神情。

街是空旷的，萧瑟、黯淡甚至有些凄怆，像是刚被清了场。震耳欲聋的音乐依然在他脑子里盘旋，耳膜也嗡嗡作响。他想大嚎几声，可他不敢，因为也许会有人听见。他朝着地上啐了几口，脸上带着倔犟的表情。

他以酩酊之态往前走着，像是喝醉了酒。那是他装出来的，他愿意如此，似乎这样做了，他便感觉自己还有点个性，还有权决定自己是否能伪装，可以选择放纵。他活得太累了，他觉得。

他讨厌他的名字，他觉得白忆云这个名字让他感觉自己可爱而无用，像是用来写生的亮晶晶的水果；让他感觉自己没有人的个性，像一首充满画面感的绚烂而大气的音乐，只能用以欣赏。他一直想改名，却总是未能如愿，便为自己取了一个男人味十足的英文名字：Johnson，大力向人推广。

空气中好像裹着雨，冬雨，像一粒粒冰凉的针，刺向人。低迷的氛围和低迷的情绪便构成了迷离的他的感觉。

突然响起一阵铃声，时急时缓，在那夜里像一阵穿堂的风。然后寻着铃声，他看到了一双白色的靴子在树的影子里起伏，时高时低，颠簸不已。透过迂回的想象，他似乎又看到了一双美腿和丰硕的乳房，还有一个女人充满渴望的挑逗的表情。几颗冰冷的雨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想象逐渐落了空，掉了色。他定了定神，收回了他的伪装，空空洞洞地站在那里。

“能帮帮我吗？”那女人突然回过头来，用醺醺然的眼神看着他。

“我，我能帮你什么？……”他显得有些犹豫。他丝毫没有准备，没想到那女人会主动招惹他。

在夜的阴影里，他看到她的耳朵上垂着一对泪型耳环，像两滴晶莹的眼泪永远在那里坠着，坠着，却永远坠不下去。

她捶了捶纤瘦的腰，蓊蓊郁郁的一头卷发铺在上面。

“累死我了，你看这破鞋，才买了几天呢，就变成了这样……”她一脸怨怼之色，看上去像是埋怨，又像是撒娇。她抬起她的左脚，向他展示落了后跟的靴子。

“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他看到她的靴子上挂着铃铛，那铃声便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搀着我就好了，我的家就在前面，喏，就那边……”她漫不经心地从随身带的手袋里拿出一张面巾纸，像揩泪一样擦脸上的雨。“喔，你不用担心……算你帮我。”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了一句。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只看着她。她的脸看上去虚弱而苍白，在夜的笼罩下，逐渐荒芜、惨淡。他犹豫着。从见她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也知道现在跟她走意味着什么。

一阵风吹来，她变得颤栗起来，像一面旗子。

“走吧……”她向他伸出了手。

他依然犹豫着。夜是无私而博大的，可以掩盖所有的丑陋、罪恶、肮脏，以及最低等最原始的交易，也可以吞噬梦想。

“走吧……”她的手在空中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