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发表流水别墅的同一期《建筑论坛》上,还刊登了一张照片以及一则长长的说明文字,对纳粹的建筑大加嘲弄。三个月前,1937年10月的那一期《论坛》报道说,包豪斯的最后一批教员逃离了德国,可能会在芝加哥开办新的包豪斯。流水别墅正巧诞生于现代建筑在德国境内走向末日的时刻,人们必然会认为它同时代表着美国精神和现代主义这两方面的典范。
流水别墅借力于两则因素,让美国人理解了它所谓的美国风格是什么意思。首先是追寻灵魂之风,这是由于大萧条导致了旧有现状全面崩溃而引起的;其次,正在崛起的纳粹德国威胁到了人文主义的全部价值,而今也把现代主义包括在内。在1932年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国际风格展那会儿,欧洲建筑师入侵纽约还只是个字面上的形容而已,才过了一年,就有好几十名现代主义者成了逃避纳粹的难民:康定斯基和克利在希特勒掌权后几个月之内就逃离了德国。由于德国在1936年诋毁所有的现代艺术为退化品种,使整个运动都成了难民。美国人传统上历来都是怀疑外国人却欢迎难民,这正是包豪斯现在遇到的情况。这场运动在1932年的时候被美国认为是古里古怪的、外国派头的、高傲自大的,到了1938年就变成了可爱间或可笑的东西,就和可笑又可爱的爱因斯坦教授一个样儿。
流水别墅诞生的1938年,几乎和随后的战争岁月一样喧嚣不宁。这一年的年初,赖特上了《时代》的封面,可到了年末却是希特勒上了封面,成为《时代》杂志的年度人物。格尔尼卡和南京这两个地名已经出现在1937年的新闻头条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在同一年里开办起来,不过美国人还得再多等些时候才会听说它)。现在,在1938年,德国及其盟国控制了埃塞俄比亚、西班牙、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和中国的大部分地区。1938年的1月和2月都特别歇斯底里。英国政府在这两个月里向市民发放了防毒面具,而希特勒挑了1月10日这一天向德国国会发表演讲,他在演讲中发誓要报复那些远离祖国侨居海外的1000万德国人。亨利·卢斯正好也挑中了这同一天,在《生活》、《时代》和《建筑论坛》上向全世界通告了流水别墅的消息。
尽管我们明白现代主义在1938年是一个政治话题,但我们却不大清楚美国人是如何从政治角度来解读流水别墅的——如果真有人解读出了什么政治意义的话。当然,考夫曼一家是从1933年起就极其严肃地看待希特勒的问题了。不久之后莉莲神秘地安置了她从纳粹德国逃出来的一位叔叔,而且她和考夫曼在欧洲和美国都被公认是难民艺术家的优等救生索。德国和奥地利有好几十名设计师和建筑师,无论是不是犹太人,都多亏了他们夫妻才保住了自己的财产,也许还有性命。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以及其他知识分子们在1939年到流水别墅来参加了一场研讨会,讨论怎样拯救德国的犹太人(详情见下一章),这时候会议地点的选择很有象征意义,因为现代主义本身也在遭受着纳粹的暴行。
另一方面,赖特却是个顶级的孤立主义者。即使是在珍珠港事件爆发以后,杰克·豪和赖特的其他几名学徒还是宁可进监狱也不肯报名参军。赖特也不是个默不作声的反战主义者:他支持“美国优先论”,而且我们此前已经看到,他一直与美国的法西斯主义者保持着联络。赖特始终对查尔斯·林白不吝谀词,即使在他接受了希特勒颁发的铁十字勋章回到美国之后依然如此。在林白于1940年5月发表了一通法西斯谰言之后,赖特打电报给他说(同时致送副本给富兰克林·罗斯福):“我们都知道你可以率直地飞行。现在我们知道你还能率直地思考,而且当人人的空谈都廉价而不可靠的时候——你有足够的勇气率直地发言。我尊重你的正直。”林白在1941年7月对犹太人的攻击让他和赖特的联盟更加牢不可破:他在两年后赖特的修订版《自传》里获得的溢美之词多到惹人生厌,此后他还在西塔里埃森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考夫曼在1940年代初急剧减少了自己和赖特的联系,在二战的最后三年时间里,他还把赖特的几封来信束之高阁,不搭理他。等这两个人终究又联系上以后,赖特仍然毫不掩饰自己的孤立主义立场。1946年7月16日,他纠缠考夫曼说:“我在过去那场战争的紧迫关头求你不惜一切代价地做一名犹太人,为了战争高高地站出来对抗犹太人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