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没有坐下来,围成一桌讨论到底这是不是理想的生存逻辑。但大家不知不觉就这么做了,没有任何商议,没有任何研讨会,也没有任何举手表决。所有人仿佛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从今天起,无论何时何地,我会尽力保持对外联系。而我,也像大家一样,很快在这份隐形的协议上签了名。过去10年里,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跟手机电脑待在一起,几乎寸步不离;一旦离开了,或者发现没有连接信号,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每当酒店房间里搜不到网络,我都会烦躁发怒。每当我去了没有手机信号的穷乡僻壤,都会失望透顶。每当我跟表兄妹一起去度假,所住的地方却没有无线路由器,我就会跑去后院,或者开车去大街上,借别人的无线网络上网。这样做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每天都要重复无数次。要不然,我怎么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
随着无线通讯的发展和传播,这样的郁闷时刻肯定会慢慢消失。到21世纪中叶,稳定的网络信号就能覆盖全球。笔记本会越来越小,手机上会安装浏览器,有一天,网络连接也会像钱包一样,可以揣在口袋里随身带走。我们被迫断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高速连接会像电力和自来水一样,成为日常生活中的家常便饭。
正是在这个节点上,我开始反思自己的网瘾。我已经有了联系最大化的倾向,而且本该讴歌信息技术的光明前景才对。难道这不正是我期望的吗?因为再也不必为脱离网络而焦躁恼怒了。
可事实就是这么奇怪,我居然开始怀念起断网的生活。我不是受虐狂,当然不想再度领略那种烦躁和失望。我所怀念的,是断网后心情发生的奇妙变化。数字最大化主义的第二层释义是“联系越少,生活越糟糕”,所以一旦断网,我应该觉得生活水平显著下降才对。是啊,不是说联系越少,生活得越差吗?可一旦我接受了没有网络的现实,整个心境和态度竟然慢慢好转起来。这种感觉我当时没有留意,但它一定藏在了大脑的某个文件夹里。不用检查收件箱,不用回复人家的帖子,不用作出任何选择和完成任何要求,也不用下订单和浏览报纸的头条。一切都在千里之外,没人来打扰我。于是我终于能集中精神应对周遭的环境,从而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种时候,我就像流落荒岛的鲁宾逊一样,只不过是数字时代的鲁宾逊。一切照着经典情节发展,我得救以后,回首那段岁月,才发现荒岛生活有个独一无二的好处。在断网的荒岛上,生活是不一样的。得救以后,上网越是方便,我越是怀念断网的时光,怀念那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甚至渴望再度经历。
第一次察觉到这种心情,是在我乘坐飞机的时候。商务飞机上一向禁止使用手机,以前也不提供空中的网络服务。每次登机,我都感觉像穿越时间隧道一样,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维度,时间按照另一套规律流走。我系好安全带,大脑便一片澄净。日常生活中不自觉挑起的担子,此刻终于卸了下来。这副担子就是忙碌的网络生活。因为太容易联系到整个世界的人,神经随时紧绷不放,无法休息。
数字技术提供了无限可能,但也同时搅乱了我们的生活。这种混乱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因为我们总是一心多用,渐渐地便以为时间和精力可以无限分割。只要面对着屏幕,我们每秒钟都在给大脑填塞各种任务,久而久之,形成了这套固定的思维模式,脑内节奏变得越来越快,神经也越来越紧张。我们不由自主地开始寻找新鲜刺激和任务。后来,即使离开了电脑,我也把这种习惯带入生活中。大脑好像点击不停,无法停止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