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她去北平参加三姐兆和的婚礼。兆和嫁的男子名叫沈从文。之前,他来苏州拜访过张家,在炭火炉边给张家姐弟讲故事,这来自湘西大山里的小说家有着一肚子故事,越说越兴奋,忘了时辰。张家姐弟们都困极了,却不得不出于礼貌硬撑着,充和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沈从文叫“四妹,四妹”,睁开眼时,极为不高兴,心想:“你胆敢叫我四妹!还早呢!”
但她后来却成了张家姐弟中与沈从文关系最好的,她很钦佩这个只有小学文凭却能写一手好文章的姐夫,并亲切地叫他“沈二哥”。沈从文访美的时候,她用西洋式的礼节吻他的头,沈从文去世的时候,她写的悼词“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被公认为对沈从文一生最好的概括。
从少女时代起,她便在情感上显出清洁的理性,不喜一个人时,她是冷漠的,而她喜欢一个人时,便极为温和亲善,她的喜与不喜,泾渭分明。
兆和与沈从文成婚后,居住在了西城达子营,那是一座北平最典型的四合院,站在院中仰头,可看到头顶四角的天,在多雨的江南,她从未见过这么澄澈高远的天,她决意留下来,报考北京大学。
当时,北大的入学考试需要考四科,国文、历史、数学、英文。她没有学过数学,学英文也刚刚两年,沈从文和张兆和都劝她补习一年再考,可她淡淡一笑,不改初衷。
她不想沾北大任教的姐夫的光,用了“张旋”的化名报考。弟弟的朋友,一位在宁夏的中学校长,为“张旋”开了一张高中文凭。
那年的作文题目是《我的中学生活》,她写得文采斐然,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的胡适,看到她的作文,便说:“这学生我要了!”,她的国文毫无争议得了满分,数学得了零分。北大规定,“任何一科是零分,都不能录取”,可因为国文成绩优异,她最终被破格录取。
这件事在北大轰动一时,还上了报纸,但她只待了三年便患病休学了,朋友们都很惋惜,胡适还专门找到她,劝她不要放弃。
可她自己似乎不在乎,考入北大她也只说是“糊里糊涂便进了”,出了北大,她也不觉得多遗憾。尽管当时有胡适和钱穆教思想史,冯友兰教哲学,闻一多教古代文学,刘文典教六朝和唐宋诗,可她却觉得北大不是一个能叫人静下心来读书的地方。
她对激烈的政治活动不感兴趣,北大“有好多我不了解的活动,像政治集会,共产党读书会等”,她更乐意将时间花在她喜欢的昆曲上,当时清华有位专业昆曲老师每周一次开讲座,她期期不落。
有时候,她也和在清华读书的弟弟宗和一起参加一些曲友间的小型演出,纯属自娱自乐,“我喜欢昆曲音乐,喜欢和志同道合的曲友同乐”,但她不喜欢登台演出,“在这方面,我和我的姊姊们不一样,他们喜欢登台演出,面对观众,而我却习惯不受人打扰,做自己的事”。
政治气氛浓重的北大,看来并不适合她。
回苏州养了一段时间的病之后,她去了南京《中央日报》,担任副刊《贡献》的编辑,1937年,抗战爆发,她随三姐兆和一家流寓西南,当时沈从文入联大教书,帮她在教育部属下的教科书委员会谋得了一份选编散曲的工作。
战乱中条件艰难,充和寄居在姐姐家中,房间极小,她用木板架在四个煤油桶上充当书桌,一应的吃穿用都跟她在合肥和苏州不能比。
她并不挑剔物质的匮乏,唯一挑剔的是笔墨纸砚,“我不爱金银珠宝,但纸和笔都要最好的”,也只是这一点上,还能看到她保留着唯一的一点“大小姐式的娇气”。
她的小屋很快成了音乐爱好者的聚居处,她自己能吹笛,有人会弹琵琶或古筝,便与她应和,人们都喜欢她屋中和谐的气氛,小屋里也时常飘出欢悦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