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坚决质疑那种自以为是的道德主义,时刻警惕理想主义的倾向。他们总在探寻潜藏在轻率的政治辞令背后的物质利益,对那些外表虔诚的言论和感情用事的愿望背后单调而可耻的力量保持警觉。这是因为他们希望将世间百姓从这些力量的掌控下解放出来,因为他们相信人类有能力建立一个更好的制度。他们将自己的冷静务实与对人性的信任结合在一起。唯物主义因其实事求是的精明而不容易被豪迈的政治辞令所欺骗,也因其对人类不断改进的希望而不会变得玩世不恭。这绝对可以算是人性历史上最好的结合之一。
这让人不禁想起一九六八年巴黎学生打出的那句惹眼的口号:“现实一点吧:我们要实现不可能之事!”虽然有其夸张的成分,但这句标语却称得上足够准确。修复社会问题的现实需要已经超越了现行体制的范围,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我们作为实事求是的人,也可以相信这个世界在总体上是可以大大改善的。那些对社会变革嗤之以鼻的人才是真正的幻想家,而那些认为只有零敲碎打的改变才能成功的人才是实实在在的不切实际。这种死脑筋的现实主义不过是一种错觉,就像是一个人固执地相信自己就是玛丽·安托瓦内特①。这种人往往会被历史大潮打个措手不及。比如很多封建主义理论家就曾坚定地认为,像资本主义这样“逆天而行”的制度不会长久。还有那些可怜的自欺之人,天真地以为只要假以时日,资本主义的福泽将遍洒人间。对于这些人来说,资本主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做到这一点只是一个令人遗憾的意外。他们看不到这样的事实:不平等是资本主义的天性,正如好莱坞离不开自我陶醉和妄自尊大一样。
①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1755-1793),原奥地利帝国公主,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一七九二年巴黎人民起义后被起义军处死。
马克思从现实中洞察到一种致命的利益冲突。一个真正的乌托邦主义者可能会劝导我们用爱和兄弟情谊超越这些现实的问题,但马克思提出的解决方案截然不同。诚然,马克思也相信爱和兄弟情谊,但他认为虚假的和谐并不能创造一个真正充满爱的社会。不管那些奴役者怎样威吓逼迫,那些无依无靠的受剥削之人永远不会放弃自身的利益。而只有当这个社会的一部分人彻底放弃自身利益的时候,一个真正超越了私利的社会或许才会实现。如果无私的人们只能接受奴役,还美其名曰“自我牺牲”,那自私自利的确一点错都没有。
马克思的批评者可能会认为,马克思主义太过强调阶级利益,格调不高。但他们同时批评马克思对人性抱有过于美好的幻想。只有从这个等待救赎的现实做起,以其堕落的逻辑作为击溃它的武器,你才能寄希望于超越这样的现实。而这也是传统悲剧精神的体现。只有承认矛盾是阶级社会自然而然的一部分,而不是抱着与世无争的心态否认矛盾的存在,才能有机会让全人类都享受到阶级社会创造的巨大财富。令人惊奇的是,马克思正是在现实逻辑的自相矛盾中找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的轮廓。现实的溃败就是未来的真正形象。
许多马克思主义的批评者都认为,马克思主义对人性的看法过于理想化。它梦想着能建设一个人人都能像同志一般携手共进的未来,幻想着敌对、嫉妒、不平等、暴力、攻击性行为和竞争都将从这个星球上彻底消失。事实上,这样的抨击在马克思的作品中几乎找不到任何依据,但很多马克思的批评者却不愿就此罢手。他们坚信马克思期待实现一种叫做“共产主义”的最高道德,恐怕连天使加百列①都会觉得难以达到。同时,马克思有意无意地彻底忽略了那些有缺陷的、扭曲的、永不满足的“人性”。
①天使加百利(Archangel Gabriel),基督教传达天主信息的天使。首次出现在希伯来“圣经”《但以理书》中,其名字的意思是“天主的人”、“天神的英雄”或者“将上帝之秘密启示的人”,被认为是上帝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