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叶青,桑果红;桑果红,掌灯笼……”
这是一首我童年时常唱的童谣。
我家老屋的后面原先有一块空地。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父亲用一捆桑枝插了一圈篱笆,将它圈了作菜园。其中有一根插作篱笆的桑枝奇迹般地发出了嫩绿的新芽,夏天过后竟成了一棵亭亭的小桑树。两三年后,菜园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给割去了,而这棵桑树竟枝繁叶茂、绿荫如盖了。
一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树下玩,突然发现,碧绿的枝叶间点缀着几颗小小的桑葚,青的像绿色的珍珠,红的像一盏盏小小的灯笼。顿时,一股不可名状的激动充溢着我的心头。我跳起来摘了一颗,飞快地丢进嘴里,嚼了几口不禁张大了嘴巴——太酸了,还未成熟。从此,我天天盼着那几颗桑葚的颜色变乌。故乡的桑树就这样寄托了我少年时成熟的渴望。
终于,枝叶间的桑葚变得乌黑发亮了,我郑重地摘下满满一大捧,将小伙伴们请来,一人几颗。我们放在手心上闻了又闻,看了又看,许久才缓缓地送入口中,一嚼:甜甜的,酸酸的——那是今天的孩子吃“娃哈哈”所无法体味到的,想来这滋味足够我一生品尝。
从此以后,我每年都要为桑树松土、施肥、浇水、修枝,桑树每年也都以它丰硕的果实报答我们。我家左邻右舍,没人不曾接受过它的馈赠,包括大人。当然,桑树的馈赠远不止这桑果儿,还有它肥大鲜嫩的一身绿叶。
我至今记得父亲从乡里领回蚕种时高兴的样子。那年,我家的蚕宝宝长得特别好,新栽桑园的桑叶不时告急,那棵老桑树上的叶一次次使“叶荒”缓和。后来,我每次回家探亲,总要与我的桑树相见,只是从未在桑叶鲜嫩、桑果儿成熟的时节。好在每次我都能享受它带给我的欢乐和慰藉,也总忘不了为它松松土、施点肥、浇些水。它给予我和乡亲们的馈赠源源不断:春天,它的新叶儿喂蚕,蚕儿为人们吐出富裕,桑果儿鲜美,为孩子们留下童年的美好记忆;夏天,修下的枝条是入冬后烧茶的最好柴火,那“桑枝茶”为老人们增加了几分晚年的温馨;秋天,它用自己的生命作一年中最后的努力,吐出第二茬新叶正好将秋蚕喂“上山”;冬天,那孕育春天的树枝,给人以新的启迪……
这就是我故园的桑树,它求于人甚少,给予人甚多。然而,它却被砍去了——家里来信说:我家的蚕茧今年又是大丰收,家里盖了新房,修院子时将那棵老桑树砍了。
我无法想象它被砍的样子——那生命终结后的样子。我要去看看它,哪怕只是去作一次生命的诀别。
“为什么非砍了它不可?”回到家,我望着躺在院里的桑树躯体,皱着眉头问母亲,“不能将院墙往里或往外挪一点吗?”
“往外挪一点影响村里的大道,往里挪一点院子又小了,如今谁家不是高楼深院?”
我无可奈何,但终究不相信这生命力强大的桑树,竟会如此从我生活中消失。我又来到桑树生长的一角,想寻出点什么可作纪念的东西。忽然,我的眼睛一亮——那院墙脚下的罅隙里钻出了几棵嫩嫩的小桑苗,秋阳照着它们鹅黄的叶儿,天真的样子着实可爱,仿佛正向我微笑,没有一点儿忧伤的神情。我紧缩着的心因此而宽慰了:原来桑树的生命并未结束,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在另一片新的天地里得到了再生。这时,我的耳边仿佛又回响起那首熟悉的童谣:
“桑叶青,桑果红;桑果红,掌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