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在想,这种无所不在的束缚和围困,或许正是促使凌仕江踏上写作之路的内因。有一次,我们聊到了这一话题。他说,十几年前,在林芝一个偏僻荒凉的山沟里当新兵,每天的生活就像一页课文一样,单调重复,枯燥乏味,而所处的环境又是那样与世隔绝,除了石头和泥巴,根本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心里痛苦极了。他回忆说:“我感觉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内心的召唤,发现了写作,然后写作拯救了他。
“内心吞没了现实的残忍,消化吸收成为笔下的种种,这也是一种转化吧。”多年后,他无限感慨地说,“在西藏的自我拯救是通过写作来完成的。”
然而,写作拯救了他,却无法解救他。正如博尔赫斯被错综复杂的现实所迷失,卡夫卡徘徊在谜一样的城堡外,喜马拉雅的崇山峻岭也始终围困着他的内心。在他早期的作品里,我们常会发现,唯美的背后总是漂浮着挥之不去的哀伤,仿佛每个句子的身后,都隐藏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就是那篇听上去无比优美的《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也有这样的句子:“天天,天蓝,像一块蓝丝绒,把全部答案裹起来,把一切苦难与罪恶裹起来,让人们以各种姿势在天底下猜测它为何蓝得让人生疑,蓝得叫人伤心。”在他眼里,蓝天也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把人围困起来,把世间的一切苦难与罪恶紧紧裹起来。
而且,随着写作的深入,他发现围困他的不仅是所处的环境。去年春天,在北京沙河的笔会上,我们恰好住在同一个房间,于是有机会海阔天空地交谈了几个深夜,从荷马史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欧洲到美洲,从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到西藏的魔幻现实主义,当然,话题最多的还是西藏,特别是西藏军旅写作。对于西藏军旅写作的现状,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和苦恼。西藏的文学资源满地都是,可是多年来,本土作家能有建树的屈指可数。很多人都是头顶着一圈虚假的光环,自封为着名诗人、作家,写作说到底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或是追名逐利的手段,而真正的写作者,真正分量十足的作品又有多少呢?在他看来,西藏的文学并不像自我吹嘘的那样,枝繁叶茂,欣欣向荣,事实是,和西藏红褐色的土地一样贫瘠荒凉。
或许正因为无法接受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自我欺骗,他陷入了孤独,不被理解的苦闷折磨着每个星空闪烁的夜晚。他发现,更大的围困不是来自喜马拉雅的山峦,而是来自喜马拉雅的人。在这里,真正了解文学、尊重文学的人太少,反而是那些擅长吹嘘炫耀、自我卖弄的人到处得宠。他找不到几个能敞开心灵、真诚交流的人,当面对着走不出的群山,和一群难以理解的人,一种双重的围困感压在了心里。他感到被深深地伤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