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合院(4)

恋恋北京 作者:石一枫


众人已经饿得咕咕叫,齐声赞同,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地聊题目。这就更不靠谱了——有人说,叫《保姆成群》吧;另一个人说,那还是《大红保姆高高挂》比较好。最后还是我把操蛋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我们的思路可以青春一点嘛。你们觉得《保的姆》怎么样,有没有倭国风情?或者《1988——我想和这个保姆谈谈》?”

最后B哥拍板,将话剧题目暂定为《保姆逆流成河》,随即邀请大家去胡同深处的一家“官府菜馆”吃“袁世凯最钟情的糯米炖老鸭”。众人的大脑空转了无数圈,都已累了,没人再提话剧的事儿,转而称兄道弟地狂饮起来。喝了七八瓶窖存十年的“会稽山”牌黄酒之后,每个人都眼泪汪汪、额头发亮,就连董东风的话也多了起来,还朗诵了一首香艳的诗:

要加上几多佐料

用上什么火候

才能

把一个美女烹饪得鲜嫩可口?

大家齐赞一声“董老师,好一个闷骚的男人”。董东风赶紧解释,这诗不是他写的,作者是一个川菜馆老板,他只是“看到好,就记下了”。至于哪里好?董东风解释,因为诗里既有“脂粉气”、又有“烟火气”。而下面的话题,自然从这首诗转向了“人体盛”。作为唯一能到日本进行高消费的人,B哥有了发言权,他声称自己在京都吃过那“东西”,当时“很担心吃到毛”;而当天晚上回旅馆,却恰好看见自己刚“吃”过的那姑娘在路上走,正在给家里打电话,“一嘴京腔,听得我特别有幻灭感”。

在那个异国的夜里,B哥建议那位勤工俭学的北京女留学生:“在你身上摆寿司,是很不搭调的。不如来碗卤煮火烧。”

而女留学生则这么回答:“日本法律肯定不允许——会给顾客带来极其血腥的联想。”

这个段子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但是这一次不知为何,突然感到非常恶心。我仿佛看见一个女人躺在餐桌上,开膛破腹,煮熟了的肠子和肺流了一腿。究其原因,也许是黄酒的后劲比较大吧,而且入口非常腻。

我撑着站起来,踉跄到古香古色的卫生间,扒着洗脸池干呕了两声。正在想吐又吐不出来的节骨眼上,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洗把脸就好了。”我抬头,看见面无表情的董东风。他为我开了龙头,我大张旗鼓地狠抹几把,的确清爽了不少;这时愣了愣,觉得尿意又上来了。对于一个深知醉酒有多难受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好兆头——撒出去就没事儿了。

我脱了裤子哗哗作响,董东风则躲到狭长的厕所的另一头,耸着肩上厕所。作为一个七尺大汉,这人的举止显得过于文静了,乍看有一种突兀的反差,但接触长了反而给人一种踏实的、值得信赖的感觉。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古人之风”。再去洗手的时候,我故意洗得很慢、很仔细,等他走出来。

董东风从兜里拿出半包皱巴巴的“红塔山”,抽出两根来,都是断的。我赶紧掏出自己的让给他。他看看牌子,颇为欣喜地长吸了一口:“我上学的时候也爱抽外国烟。”

“我和B哥是您的师弟……咱们几年前一起打过球呢。我还在诗歌节听过您朗诵。”

“哦?你的名字叫——”

“赵小提。”

“你是赵小提?”董东风像孩子一样在裤子上抹手,再一次与我相握,“我知道你。你现在还在写一些文化评论吧?影评剧评什么的?以前在文学社的诗歌刊物,我似乎看到过你写的……”

听他说起我曾经写过诗的事情,我登时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倒不是自认为写得不好,而是因为“写诗”这个往事本身就让我无地自容。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诗歌出了毛病,还是我们出了毛病?晕晕乎乎中,我像往常一样,说了很多对诗歌不屑的套话,诸如“那就是为了拍婆子”、“扯得我蛋疼”云云。而董东风则耐心地听我说完。

“写评论也不错。”他认真地说,“我在网上看过你的评论,有些观点我很赞同,不过有一些就有那么点儿……”

“迎合对吧?”我也认真地说,“媒体拿了发行商的钱,我则拿了媒体的钱;我们都得把出钱的人伺候好,这是职业操守。”

“弄这个话剧也是如此?”

“这事儿呀,”我嘬嘬牙花子,“还不如在报纸上写软广告呢——您没看出来,这帮人一点准儿也没有么?我纯粹是陪人扯淡,骗吃骗喝。”

董东风突然爽朗地笑了:“那我更扯淡。那几个人到我家找我,说请我参加一个话剧方面的研讨会,没想到来了却是这副光景。”

“他们那是扯着您的旗号招摇撞骗呢。”

“何苦来,我又不是多大的腕儿。”

“不不,您的赫赫名声已然可以蒙骗不少——”

我想到姚睫,硬生生地将“女青年”这三个字憋了回去,心里也莫名其妙地一紧。董东风则温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劝我“去吃点水果”。回到包间里,却见B哥和那三个文化诈骗犯酒到浓时,又掀起了新的一轮高潮。一个家伙捶胸顿足,几乎嚎啕着说:“真是个圣人——我跟你说,他真是个圣人……”

我一边落座一边问:“你在说谁?文怀沙先生吗?”

“文老固然也是……不过我说的是我们身边的圣人……”那厮突然目光炯炯地指着董东风,“董老师,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圣人!”

他语无伦次地嘟囔了很久,我也没听太清楚,只是依稀记得两个词,一个是“伉俪情深”、一个是“感动中国”。大概说的是董东风和他爱人的关系吧。这和“圣人”搭边儿吗?而那几个家伙越说越煽情,已经完全陷入了酒后的神经质,到最后居然集体起立,前仰后合地对董东风“膜拜”了起来。

此刻,作为唯一一个清醒的“局外人”,我看到董东风的脸色已经很不自然了。他抿着嘴,眼睛看着别的地方,一副想躲又躲不开的表情。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点什么了,便突然拔地而起,装作撒酒疯,揪住为首那人的脖领子吼道:“你丫烦不烦?你丫烦不烦?”

那厮挣巴着和我扭打起来,B哥等人赶紧上来劝架:“高了高了,都高了。”我顺便扬起一脚,踹到桌子上,两个盘子应声而落,吓得门外的服务员小妹“啊”地大叫。这顿饭就此吃不成了,B哥拉扯着我往外走,对老板说:“通通记我账上。”

“谢谢您没把房子给点了。”老板苦笑着帮忙搀我。

刚出门口,我马上长身而立,整理着衣服冷静地说:“我自己能走。”

在路灯下,我看到董东风沉默着对我点点头。我们互相笑了笑,就各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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