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凤凰岭(3)

恋恋北京 作者:石一枫


董东风让我把他妻子送过去的地方,并不是臭名昭著的校医院,而是坐落在北部“凤凰岭”脚下的一家疗养院。过去那是一所胸科医院,几大高校的师生如果得了肺病,都会被送过去养上几个月。上本科的时候,B哥曾经打了几个小时篮球之后又洗冷水澡,结果得了急性肺炎,被扔到这儿隔离一个星期。全班同学都害怕传染,没有一个去看他的,只有我兴灾乐祸地去找他。看到我从包儿里拿出来的“慰问品”不是香蕉苹果大鸭梨、而是一条“中南海”香烟后,B哥悲愤地骂街:“你他妈的是看病号来了,不是探监。”

但他还是强撑着,在病房里和我一人抽了一颗,结果呛得他直翻白眼,马上就要死了似的。护士进来之后,当机立断地把我轰了出去。而走在医院的园子里,我又遇到了好几个憔悴、瘦弱的女孩,她们的脸庞上却飞着一抹轻红,看起来娇艳极了。我知道,她们都是一些肺结核患者。但在那一瞬间,我却觉得这间医院非常美好,有一群一群的林黛玉。

B哥应该与我有同样的感觉。在病好了之后,他还赖着不走,终于追上了那些“林黛玉”中最有风情的一个。那是个石油大学勘探专业的女生,是在一次野外考察中得上的肺结核。和她交往期间,B哥说肉麻话的水平大为提高。刚开始,他在信里只能引用这样的话:“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绿盔走天涯。”写完之后,他很纳闷:“难道‘中石油’和‘中石化’除了垄断能源,还垄断了咱们的妇女吗——怎么头戴绿盔也唱得出来?”到后来,他的情书里就有了这样的原创句子:

“我愿陪你走遍万水千山,

你去寻那土地下面的宝藏,

而我则把你当作宝藏。”

差点把他自己都写吐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没过半年,这段“病梅馆记”风格的爱情就宣告结束了。原因是那女孩治好了病之后,为了增加营养,又坚持不懈地恶补了成吨的肘子、五花肉和老母鸡,活活把林黛玉吃成了腰围二尺五的傻大姐。那抹飞红也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油光锃亮的“大庆”脸。她再来找B哥的时候,B哥就只能屁滚尿流地逃窜了。

直到现在,B哥还会不时接到来自各个不毛之地的信呢。他的前女友已经是一支勘探队的优秀工程师了,每当风餐露宿的日子告一段落,她都会给他写一封信,痛斥这个始乱终弃的臭流氓。也许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宣泄的途径,她才没有患上“沙漠综合症”。最近的一封信,居然是从哈萨克斯坦寄过来的,女工程师恶狠狠地说:“看到地里冒出的熊熊大火,我真想把你点了天灯。”

每当B哥用“你是好人”的段子笑话我的时候,我就用女工程师的事情来回击他。而B哥则狠狠踩着他那部“5.6”排量的捷豹汽车的油门,厚颜无耻地说:“想想石油战线上有那么多甘于奉献的好同志,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浪费了。”

现在,我则开着“1.6”排量的“破烂雪佛兰”,把一个瘫痪妇女送到B哥“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而她的丈夫也远赴荒漠了,和哈萨克斯坦离得很近。随着卫生条件的好转,北京市高校肺结核的发病率逐年下降,这所医院干脆变成了一家疗养院。我们连队都没排,就联系上了董东风介绍的那位医生,办妥了“入院疗养”的手续。

医生和蔼地和董东风的太太握手:“董老师又出差了?”

“麻烦您了。”“董师母”小声说。

看来董东风不在家的时候很多,她也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但是入住的时候,那女人还是闹了一阵——突然就激动了起来,说董东风“不管她了”,还指责我们这些人“要囚禁她,拿她做实验”。她的白而瘦的胳膊在轮椅上方机械地挥舞着,光看动作,倒好像残疾人代表正在欢庆祖国的周年华诞。医生沉稳地把我们拉到屋外,管我要了颗烟抽。

“她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好的时候别提多优雅了,业余爱好是比较《尤利西斯》两个译本的优劣;可一旦发作,就变成了这样。”医生说,“我也劝董老师,可以考虑把她送到精神方面的专科医院去,可是他不同意。”

“以前董东风出差,是谁把她往这里送呢?”我说。

“她弟弟,董老师的小舅子。不过最近他移民了。”

我不再说话,沉默地抽着烟。姚睫则扒着病房外面的窗户,踮着脚尖往里看。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过来报告:“打了针安定,睡过去了。”

我和医生一起舒了口气,站起来。但转身要走的时候,我看了看白杨树梢那团艳红的太阳,忽然感到一阵凄凉,觉得有什么冰冷而纤细的物质从心里穿过。即使是前一阵一个人过年的时候,我也没有如此难过。于是,我越俎代庖地对医生说了一句:“我觉得……没事的时候,你们可以安排人推着她在院子里走走。”

“以前是走的。”医生说,“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她自闭得越来越厉害,还伴随着恐光的反应,基本上拒绝出门了。”

我只好自嘲了一声:“那今儿她还挺给我面子。”

“我都说过,一阵儿一阵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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