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 海(2)

恋恋北京 作者:石一枫


也许是今天着实累了,我一坐下,眼皮便抬不起来了——睡倒也睡不着,始终停留在一种“假寐”的状态里。我的意识开始飘浮、迟钝……恍惚之中,觉得自己并非躺在大庭广众之下,而是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但是身边来来往往挪动着的这些腿是谁的呢?也许是我的客人吧。情况应该是这样的:趁着楼上那家的老太太去外地闺女家,我在家开了个闹哄哄的“趴踢”;我先喝高了,客人们则自便。都是朋友,谁也别见外,这景象是多么温馨——对了,有一个问题,陪我一起招待朋友的是谁呢?我的脑海里闪过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是我的前老婆,一个是姚睫。这却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了,它决定着我究竟身处于哪个时间段里。如果是我前老婆,那么就是在她还没有出国的时候吧,当时我比现在年轻了好几岁呢;而要是姚睫呢,或许是在“以后”的某个时刻?我将无可避免地又老了一些……

忽然之间,我的意识又开始迅猛地“往前赶”,由此上溯到了自己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还不认识B哥这个王八蛋呢,我母亲一天到晚监督着我拉琴。有一次,我终于“啃”下了帕格尼尼的名曲《无穷动》,她特赦我出去玩儿半天。但我却根本不想出门了,只是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着谱架子发呆,听窗户外的两只麻雀鸣翠柳。那一刻,我真是觉得人生灰暗极了。不对不对,我父母不在北京而在海南啊。假如他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作为一个好儿子也应该陪在他们旁边……不远处果然传来了海浪的声音,这可是一套地地道道的海景房……

“哎哎,这同志,到站了。”清脆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用力睁开眼,看见姚睫乌黑发亮的眼睛。至于海浪,则是一个工人正推着满载纸箱的平板车缓缓走远。

“你怎么擅离职守啊?我要去投诉你。”我用力挠着脑袋说。

“你……到底迷糊了多久?”姚睫有点诧异地看看表,“都下班了,广播好几回了。”

怪不得商场里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白炽灯嗡嗡作响的声音都能听见。我挺了两回腰,才站起来:“老喽,一坐下就犯困,晚上还睡不着。”

“别说得那么夸张,你这顶多是酗酒无度的后果。”她“扑通”一声坐在我身边,沙发的塌陷让我不由自主倾斜了过去。

“累么?我给你捏捏肩膀?”我轻薄地问她。

她大大咧咧地扭过身去,把后背暴露给我,同时指挥:“这儿——这儿——”

我揉着她薄薄的肩胛骨,觉得自己正在摆弄一件精致易碎的玩具。又看到她脖子后面浅浅的绒毛,心下一动,赶紧扭过脸去。

“公猴子给母猴子抓虱子呢?”一个穿着制服的小伙子坏笑着走过,抛下一句。

“讨厌吧你。”姚睫蹦跶了一下,随即夸张地大笑了几声,“呵呵呵”的声音很像在故意模仿动画片里的某个蠢角色。然后,她转过来问我:

“你还没吃饭?”

“我不饿……不过也能陪你到外面吃点……”

“别到外面了,跟我去吃瑞典大肉丸吧,免费的,反正剩下也是变成泔水喂猪。”

我便伙同她坐电梯上楼,到快餐厅去跟猪抢食。应该说北欧企业很厚道,丸子里几乎没有淀粉,囫囵一团全是紧凑的肉。这东西要是喂猪,猪没准都会嚎啕大哭。到底是半天水米没打牙了,我们埋着头像比赛似的狠命往嘴里塞东西。我先吃饱,把盘子一推,这才开始跟她说话:“你怎么在这儿工作啊?”

“我得谋生啊。”她鼓着嘴说。

“不是看不起劳动人民啊——我是说,咱们母校到底是所重点大学,向来以培养利益集团的鹰犬和跨国公司的买办而著称,你明明可以找一份煞有介事、上班穿高跟鞋的工作……”

“又不是永远都干售货员,我是在过渡时期。”姚睫也吃完了,扬手打了我一下,“这儿不准抽烟——我正在考研究生呢,别说找不着像样的工作了,就是找着了,等考上了也得辞。现在这样不挺好么?白天看书、晚上上班,在北京也算自食其力了。”

“考研究生?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以前咱们说过那么多话么?”她旋即瞪了我一眼,“而且你也没关心过我,光骂我了。”

“你说的是聊电影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哈哈,“那不叫骂,那叫艺术研讨。”

“没看出你跟艺术沾边儿。”

“那谁艺术?董东风吗?你是不是想考他的研究生——”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不知怎么了,我突然发现,董东风是横亘在我和姚睫之间的一个“禁区”,一旦提起这个人,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会别扭。

果不其然,姚睫低了会儿头,再说话时语气也生硬了:“那又怎么啦?不行吗?”

“可以可以,董老师是个好老师。”我赶紧岔开话题,“你考研究生,是不是也有就业方面的压力呀,想在学校里缓冲三年?”

“也有这个考虑吧。”

“那你还真不如我,我可是自觉自愿地当起了社会闲散人员——任它惊涛骇浪,我自手把红旗旗不湿。”

“扯吧你就。”她调整了一下,情绪高了起来,“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那时候找工作多容易呀。你毕业的时候,大学生还算‘人才’呢;现在‘才’字儿早去了,能当个‘人’就不易。还有,你们北京的,再怎么不济也有个地方睡觉,崔健怎么说的?‘反正不愁吃,我也反正不愁穿,反正实在没地儿住就和我父母一起住’——我们就不行了,随时流离失所,整个儿一群雾都——啊不,首都孤儿。”

“你这种勇于控诉的精神很值得称道。”我只好宽厚地笑,“倘若批判我能让你心情舒畅点儿,那我甘当靶子。”

“有一种高风亮节,其本质就是无耻。”

“我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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