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 海(4)

恋恋北京 作者:石一枫


那个词儿让我有点不好意思:“那不是……人生吗?”

她脆生生地说:“人生不就是故事吗——你快点快点,要不不理你了。”

“能把人生当故事,你真是个乐观的人。”我清清嗓子,拿腔作势地开始道来:“那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午后,天上飞着杨絮,分明不冷,屋里的人倒觉得像是下雪。一个妇人分娩的时候疼晕了,疼得忘掉了季节,就在产房里喊了起来:要是个女儿,就叫她雪珂好了!”

“你这故事……太琼瑶范儿了。”

“很遗憾,生下了一个男的——就是我。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无法就此展开,反而走上了琐碎、无聊的操蛋现实主义路子。我妈妈遗憾地说:真可惜你是个男的。我说:男的不好吗?她说:女儿好培养,只要把你弄得漂漂亮亮的,有点儿起码的教养,长大了不变成淫妇就行;男的可不一样,你要是一庸人,这辈子就算完了。”

“然后呢?”

“然后我果然变成一庸人了。碌碌无为。我爸爸是个海军政工干部,早年间在连队的时候可能还是条好汉,曾经开着快艇带着一个班的战士解救过被南朝鲜无故扣留的我国渔民;后来调进机关,激情骤减、老气横生,靠着熬年头混了个正团职,自己都觉得半辈子白过了。我妈妈早就看出当个勤勉的小官儿没什么出息,一心想让我接她的衣钵并青出于蓝——连名字也是她给起的,赵小提。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从她们那个乐团办了内退,一心培养我拉琴;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儿成效,后来就毁了。”

“怎么毁了?”姚睫把脸放在胳膊肘上,侧头问我。

我抬起左手:“这只手出了点儿毛病,现在打字的时候都不利索,更何论拉琴了。”

“可你好歹还考上个名牌大学嘛,那学校我们全县就考上俩。”

“我们北京孩子考大学本来就比你们容易——饶是如此,真让我考肯定也没戏,我是所谓的‘艺术特招’。高考之前,我妈拿着早年间提琴比赛获奖的证书去给学校看,正赶上招考特长生的老师是她在中央音乐学院的同学,给我开了个后门,没试奏就蒙混过关了,高考加了100多分。招进乐队之后,校方才发现我武功尽失,气得他们嗷嗷乱叫。刚开始的时候,我对这事儿还怀有内疚,觉得自己骗了人家。后来我发现,咱们国家的高等教育完全就是疯狂敛财外加误人子弟,跟诈骗也没什么区别,我一下儿就坦然了——两清,谁也不欠谁的。本着这个原则,我的大学生活自然也是扯淡。好在我念的是一文科专业,傻子都能混及格,也就没留下让校方开除我的机会。这么一混混到了今天,把该耽误的都耽误了,基本可以说是:光着屁股推碾子——转着圈儿丢人。”

也许我把自己的故事讲得太不昂扬向上了,姚睫反而不忿了起来:“我还是那句话:比起我们来说,你根本就没资格抱怨。有地儿住、有班儿上,还能隔三差五解个馋,你已然过上了寄生虫的生活,还一天到晚一说起自己就愁眉苦脸的——没人批评你无病呻吟么?”

“我又没抱怨,我是说我自己不争气,本可以活得更像个人样……”

“那你说说,怎么才是你说的‘更像个人样’?”她换上了一种人生导师的口吻。我身边坐了一个桃儿脸的知心大姐,这个景象真是滑稽。

但我也只能顺着她的话思考下去:“让我想想,你不准笑话我啊——得是那种特煽情、特波澜壮阔的感觉,背景音乐必须是交响的……战争电影看过么?试想我坐于枣红大马之上,奔驰在一望无尽的旷野之中,挥舞着军刀,对身后的同志们高呼:为了斯大林!除了斯大林,新中国也行、毛主席也行、自由也行,反正得是一足够大、足够蛊惑人心的字眼儿指引我前进;而同志们必须得众口一词地给我捧哏:乌拉!Freedom!你有我有全都有……”

姚睫笑道:“又是这套个人英雄主义的意淫,你幼稚不幼稚?”

“这说明我还保留着一颗童心。”

接下来,她的话就很有励志讲座的味道了:“就算你有激情,也可以用在现实可行的道路上嘛,比如说在社会上正经八百地干点儿事儿……”

我警觉地问她:“干点儿什么事儿?不就是挣钱么?”

“挣钱有什么不好的?”

可算给我抓住泄愤的机会了,我陡然站起来,喝斥道:“俗!庸俗!你看看这社会都烂成什么样了?满大街财迷心窍的大傻逼,如今人连放屁都是一股铜臭。当所有人都奔着一件事儿去的时候,你也漫无目的地跟着——这难道不可耻吗?”

姚睫虽被我骂“瘪”了几分,仍然反驳道:“其实你也不是不爱钱,你只是希望自己与众不同而已……”

“对了。”我倔强地说,“所以我宁可当一混子。”

非常幸运,饶是如此涉及人生观的争论,我们也没有吵翻了。要是早几年,我大有可能为了很没有必要的事情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像热衷于理论的红卫兵小将一样,誓将对方批倒批臭。但是现在,这个劲头总算过去了。我只是装模作样地抒发了两下儿,就像结束一场手淫一样颓丧了下去,同时开始自己笑话自己:绷什么块儿呀,说到底,你还是一只会玩儿嘴的平庸之辈。

后来姚睫说:“不甘于流俗的人其实也有……不过他跟你可不一样。”我也没再接她的茬儿。再往后,我们又进行了一些“不触及灵魂的讨论”,比如电影、书、饭馆什么的。她还给我讲了自己的几个同学,那些年轻人正在各条战线上发光发热:有的正在读研究生,开始帮导师攒论文;有的在政府上班,已经被某个领导的儿子看上了。有意无意的说了很多,天就亮了;一波湖水泛着银光,空气潮湿得让脸上有刚哭过的感觉。

我们从湖边的小路走出去,拦了一辆急着交班的夜驶出租车,好在司机正是要去马甸那个方向。趁着宜家商场没开门,我迅速开出自己的车,载着姚睫去“前八家”的住处。

“你肯定结过婚吧?”她本来靠在门上昏昏欲睡,忽然像说梦话似的嘟囔了一句。

“结过,又离了。”

“为什么?”

“我没出息呗,她就把我踹了。”

“那她倒真干净利索。”

“我也觉得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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