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 海(5)

恋恋北京 作者:石一枫


然后,姚睫就哭了起来。她在副驾驶座上嘤嘤地抽泣,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但我实在太困了,能把车开直了已属不易,便没再跟她说一句话。

半小时之后,我把她送到胡同口,然后就近找了家宾馆,开了个房间进去睡觉。年纪一大,真熬不得夜。此后的两天里,我一直昏昏沉沉的,脑仁儿一蹦一蹦地抽着疼,好像里面装了个锯齿。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姚睫保持了一种松散的、若即若离的关系。我仍然以筹备咖啡馆为名,放任自己在城里的各个景点和商业区闲逛。在有些名气的店里,我总能碰到过去的熟人;大多数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常常是隔着桌子互相瞟个十来分钟,才把对方认出来。有些人拎着油光锃亮的“登喜路”公文包与洋人谈生意;有些人仍然坚韧不拔地卖着一张嘴,勾引那些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的年轻女子。还有一个家伙明明因为偷税漏税被抓进去了,此时忽然又人模狗样地混迹街头,不免让我对执法机关的公正性产生了怀疑。后来才知道,此人已经刑满释放,因为当初犯罪的手法称得上高明,很多企业便慕名前来求教,他索性开了一家“财务咨询公司”。那厮一再强调自己已经“吃上了干净饭”,而我则有恍若隔世之感:“你被抓进去是三年前吧?都三年了……时光荏苒啊。”

混得好的朋友大都淡淡地与我聊两句,甩下张“片子”就走了。仍然为发财这事儿气急败坏的家伙听说我正在“考察项目”,也都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热心,纷纷要求入伙,还向我许诺“能拉到一笔大款子”。有些人说出的数额着实吓了我一跳——倒不是数字本身,而是让人惊愕于他们招摇撞骗的手法至今还是那么幼稚。我只是要开一家咖啡馆,他们张嘴就是5000万,这个反差稍微有点智力的人都会警觉。

“我是劝你要有鸿鹄之志——咖啡馆就算了,咱们到山东弄个开发区好了。”有人这样自圆其说。我一律客客气气地与这些人道别,扭脸就把印满了头衔的名片扔到垃圾桶里。谁他妈还不知道谁啊。

有人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会烦躁、缺乏耐性;但每当身边真没了人,我又会孤独难耐、喉头发干,特别想找人说点什么。按说已经众叛亲离有些年头了,我应该不这么怕寂寞了啊。这种时候,我总是想起姚睫,想起她在圆明园里一挥手,生生展开一幅山水画的“奇迹”。而她呢,则对我表现出既不期待、也不厌烦的态度。

真忙的时候,她会实话实说:“我还得上课呢,下午有考研政治的班儿。”或者:“我要去站柜台,给自己找食吃,晒着肚皮混天黑的只是少数人。”

而不忙的时候,她也会出来。有时候是我开着车到考研班或者宜家商场接她,有时候则是她坐地铁直接到饭馆找我。我们经常在簋街吃两个她家乡口味的实惠菜,然后就近在南锣鼓巷、北海闲逛。有一次,她看上了一顶狗熊帽子,我就给她买下来了;结果一路上都有人对她指指戳戳,而她则浑然不觉地笑话别人的打扮“太二了”。

不嫌远的时候,我们也去著名的伪艺术园区“798”看画。我有个早年间贩卖腻子涂料的朋友改行当了画家,总爱画些裸女坐在小发廊里学习的“政治波普”,颇蒙骗了几个自以为了解中国的外国人。而姚睫则批评他的画:“你的阴毛画得太假了。”

“这是山水画里泼墨的手法,写意而已。”画家抗议,“要那么真实干什么?我也不能真弄一撮毛粘那儿啊。”

不过自从后海那天晚上之后,我们见面相处的时间长度就很有节制,也就是吃个饭、遛个弯、颠三倒四地聊几句天,再没“刷”过夜。我也是从她那个年龄过来的,我明白,人只有在情绪特别压抑的时候才会夜不归宿——在夜里,你会感觉整个儿城市都是为自己一个人建的,心情会豁然开朗一下。而姚睫刚认识我的时候,看起来的确是“心里有事儿”的样子,也许是找工作不顺利,前途未卜;也许是——为情所困什么的。那天清晨送她回“前八家”的时候,她不是还没来由地哭了么?可惜我当时太困了,连问一句的精神都没有了。

好在现在她看起来好多了,朝气蓬勃地上课、打工、找乐子。看到那张桃儿脸越发光润,越来越像平谷那边出产的,我心里就涌起一阵近似于果农的欣慰。我也一直认为,这个年头的人心理或多或少都有点毛病,而她在同龄的姑娘里,得算是健康、开朗的那一类吧——起码不歇斯底里、不满脸世故、不觉得全世界都欠她的——这就很招人喜欢。

那段期间,恰好有一研究《红楼梦》的老作家老在电视上开“讲坛”;他一口咬定贾宝玉最后没娶林黛玉和薛宝钗,而是娶了史湘云。尽管此人将这部奇书解读成了一部暗含杀机的政治阴谋小说,被很多专家斥为胡乱猜测,但“娶了史湘云”这个推测还是让我感到大快人心。

但是没想到,大概两个星期以后,便出了那档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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