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拘留所(2)

恋恋北京 作者:石一枫


运气还算不错,我在白领们下班之前穿过了中关村与上地之间的联通线,成功地避开了堵车高峰。在一马平川的乡间大道上开了一会儿,就看见疗养院的大门了。接待我的还是上次那个医生。看见我拿书过来,他舒了一口气:“前两天她的精神特别紧张。”

“怎么个紧张法儿?”我问,“打人骂人了么?”

“那倒没有。这种知识分子,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会下意识地保持仪态。”医生平时一定被他老婆管得很严,接过我的烟抽了一口,舒服得直叹气,“但也可以这么认为:这种人被压抑到骨子里了。她只是攥着轮椅的把手,攥得特别用力,指甲都白了,上半身直打哆嗦。”

我听得不寒而栗,跟随医生走进董太太的病房。那是个一层的单间,窗户正对着小花园,除了白床单、白窗帘以外,几乎看不出住的是病人。这种地方的花费一定不菲,怪不得董东风自己家里是那么简朴:作为小有名气的学者,他的收入不会太少,但基本全花在这种事情上了。

而董太太本人呢,正坐在窗户下面。她的背后靠着一轮夕阳,染得头发都成了红的。因为逆光,我眯着眼睛,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书桌旁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摞报纸、杂志。这些东西都是医院的人给她找来的吧,可是她一定翻都没翻过。我很想劝她两句:您太不随和了,不要认为大众读物都是文化垃圾;而且既然我们已经生活在垃圾里了,就应该学着享受垃圾——谁又能保证《追忆似水年华》就不是垃圾呢?但这话我自然没说。她是个病人嘛。

董太太静静地看了我几秒,也让我陡然紧张了起来,心怦怦跳。我赶紧把牛皮纸袋打开,像电影里的军火贩子一样,将书一一放在床上,请她过目:“董太太,这是您要的书……”

董太太礼貌地颔首,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为了缓解沉闷,我又开始说套话:“您还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千万别不好意思,我和董老师很熟的;朋友嘛,该帮的忙咱就得……”

一个毫不用力、但已足够尖锐的女声打断我:“这不是我要的。”

“可是他说……”

“他说你就信了?他根本就没试着了解过我。”董太太摇晃着上身说。我担心她随时会从轮椅上掉下来。

“您的爱好不是——啊,对比翻译版本么?这些都是啊……”

她伸出一只手,手指尖而锋利的影子投射到那些书上:“《尤利西斯》和《堂吉诃德》,我去年就已经对比完了。那几个译本都快能背下来了,现在再看有什么意义——顺便告诉你,我很不喜欢屠孟超的翻译,根本不如杨绛有味道——我前些天在看的是《追忆似水年华》,这里为什么没有《追忆似水年华》?”

我只好硬着头皮辩解:“这不怪董老师——客观地说也不能怪我。您知道,前些天您家里渗了水,《追忆似水年华》真成了‘似水年华’,泡汤儿了。看是肯定不能看了,我只能把它放在屋里……”

“不是说你有没有拿过来的事儿!”董太太突然喊叫了起来。虽然逆光,但我也能感到她已经哭了:“是他根本不关心我。他只知道我在对比书,就让你把所有的书都拿过来,但他根本没留意到我正——在——对——比——哪——一——本。你懂么,这就是敷衍我。”

我想说:这就是您太难伺候了。您简直像晚年的慈禧或者江青同志。但是自然而然,这样的话我也没说出口。相反,我觉得自己体内有一块脆而透明的结晶体,哗啦一声碎了。真让人心伤啊。记得几年前,我前老婆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根本不在乎你能取得什么狗屁成就、挣多少狗屁钱,但你好歹装出一个上进的样子好不好?”

我当时又是那么不懂道理,居然反问她:“既然你不在乎我有没有出息,又何必让我装呢?”

她就慢慢捂住脸,哭着说:“你越是轻松,我就越是觉得累。我累得受不了了。”

我居然混蛋到了这个地步——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那是你自找的。”

我甚至还说:“要想压我一头,就要付出代价嘛。No fucking pay,no fucking gain。”

现在总结起来,我前老婆之所以把我扔在北京,自己出国去,主要原因并不是我没出息,而是我对她的这个态度。而明白这一点之后,已经都他妈的回首当年已枉然了。

因此,在眼下这个时候,我倒像欠了董太太什么似的。医生的神色已经很严肃了,只要她再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大概就要叫护士“采取措施”了;我赶紧拍拍他的胳膊,让他别动,然后静静地听董太太抽泣。她在夕阳的光里模模糊糊地哭了会子,终于安静了下来。我这时才说:“我去把书给您拿来。”

董太太已经恢复了端坐的姿态,不置可否。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着我。确定她安静下来之后,医生舒了口气,拉着我出了门。我关门的时候,窗子的方向忽然飘过来一句话:“你可真是个好心眼儿的人呀。”这话的语调和嗓音都很嫩,简直像个小女孩在撒娇了。

关上门,来到走廊里,那个甘甜的嗓音还在我耳边回响。我不禁问医生:“她病得……并不算很重吧?”医生白了我一眼:“谁告诉你的?这种病人,要是闹的话倒好了,就怕不闹,不闹就会出大事儿……她以前自杀过好几回呢。”

这个说法自然是有道理的。医生继续对我普及知识:中国的自杀者可以分为两种,分别是“冲动型”的和“深思熟虑型”的。冲动型的大多是头脑简单的人,比如说农村妇女什么的;这样的人挨了丈夫一巴掌,就敢去喝农药,但往往喝下去就后悔了,一边抠嗓子眼、一边求人家救她。而深思熟虑型的则要复杂得多,有的人事先毫无征兆,但已经琢磨了很多年,终于想通了或者说想不通了,也没什么外界刺激就割了腕。毫无疑问,董东风的太太当然是“深思熟虑型”的了。死了都不冤,知识分子嘛。

“你别看她的房间很安静,其实每隔半个小时都必须查一次房的,24小时不间断。”医生说。

我好像宽慰自己似的说:“好歹她还有一个爱好嘛,人要有了一好,多半不会想不通;就算一时想不通,也后也能慢慢通……就像酒鬼吧,你见过酒鬼自杀的么?”

“我倒真不觉得那是爱好。”医生用“小儿科”似的口吻说,“自从我前两年接手这个病人,就发现她在比较那些拗口而庞杂的译文时,丝毫没有享受可言。你以为那就是高智商一点的‘找茬儿’或者‘连连看’吗?远不是那么回事儿,那就是强迫症。”

我将信将疑。也许这世上真有以“深邃思想”为乐的高人,但在生活中,你能看到的却只是一些文化装逼犯。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假如不是出于有利可图的“学术目的”,他们丫的才不会翻开《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大厚本呢。“这世上本无名著,装逼的人渐渐多了,也就有了经典”,这是B哥在学术方面唯一一个独创性的论断;当年他得意洋洋地把这句话写到论文里,班主任差点儿让他留级。

还记得我上本科的时候,颇有几个学院范儿的二逼,专以讨论这种极度晦涩的名著为荣,张嘴普鲁斯特、闭嘴福克纳,简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外国名片夹子。那时候就是这么可笑,你要想加入受人景仰的“大师预备役”,你就必须先学会不说人话。有个在这方面“喷”得最凶、号称能背诵《追忆似水年华》(200多万字呢,可见是吹牛逼,当时居然没人揭穿他)的家伙,后来成了一家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还靠着和老腕儿骂街出了点儿小名。多年之后,我再见到这人,总算问出了那个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你真看过那些书吗?”

“看是看过,但只看过内容简介和人物表。”这人已经成了一个豁达的胖子,颤悠着他的双下巴干脆利索地说,“正文看了两页就停了。我当时心想:这要读完了,我就该得强迫症了。”

他又说:“不过没看完也要坚持聊。聊一聊,能聊出意想不到的好处。对于那些傻乎乎的学术女青年来说,有些书名就是催情剂——你刚说出‘纯文学’这三个字,她们就湿了。”

那么董太太呢?她总没有招摇撞骗的需要吧。她不是以此牟利的学者,更没写过一篇文章,她只是一个处在精神危机之中的瘫痪病人。她那高雅的癖好,也许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也许是一个残酷的悖论——用强迫症来对抗抑郁症。前者的境界,以我这个俗人是体味不出来的,我也懒得体味。而“强迫症”这个说法则可以理解——手头有事儿,哪怕这事儿了无生趣,但也能让她暂时抛去死念。

古时那些在空闺之中纳着鞋底的小寡妇,整个儿晚年都在自己给自己打棺材的老男人,还有董太太这样的人,他们从本质上来说是相似的吗?我这么想着,却忽然发现周围的景色变了,变得如此神秘、不可揣测。董太太他们这些“病人”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停留在“这个世界”,而医生则是两个世界之间的传话人。我蓦地心慌起来,匆匆告辞,离开了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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