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我想:反正今天的探视时间已经结束了,不如明天早上再去书店买两套新的《追忆似水年华》给她送去吧。但随后一转念:这人可是强迫症啊,不可以常人论,还是那套泡了汤儿的旧书稳妥点。看得了看不了无所谓,反正以我的揣测,没什么人会真看的。
于是,我在中关村路口拐了个弯,把车停在“资源宾馆”门口,跑到海淀体育馆门口的快餐厅吃了两口东西,然后慢慢悠悠地踱进母校的园子里。耽搁了一些时间,天已经黑了;春夜虽凉,脸上却掠过杨柳的味道。几个号称比“熊猫还珍贵”的学术老头子也惊了蜇,亢奋地在湖边聊养生:“维他命,洋葱头里面有维他命……”
我再次开门走进董东风的家,本想把书装进袋子拎走,但忽然又想:时间尚早,接下来去干什么呢?稍一迟疑,索性决定在这儿多耗一会儿。虽然压根儿不想看什么《追忆似水年华》,但我也相信,这屋子里一定有薄一点的、可以供自己解闷的读物。我还没俗到只看《读者》的地步嘛。于是,我把房间里的灯都打开,弄得满眼亮堂堂的,然后推开董东风房间的门,在他的书柜上寻摸。像很多以此为业的人一样,董东风的书籍繁多且凌乱,还有许多平放着摞在写字台上。其中,有一个书架上的格子非常空,只摆了寥寥几本,再一看书脊,原来是他自己的著作。这些书里,有一些是诗歌理论方面的,大概是他早年间的成果;还有两本是电影研究,应该是他“转型”之后所作。
我一眼就发现了那本《诗歌,自由的边缘》,心竟没来由地跳了起来。第一次和姚睫出去“刷夜”的时候,她就带着这本书啊。但这能说明什么呢?就算能说明什么,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心里劝自己:别犯傻别犯傻,你已经是一个30多岁的老混子了……但书是无论如何看不进去了。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那张掉了皮的“大班椅”上,跟谁赌着气似的斜眼看窗外。云朵如此高远,夜空如此静谧,生活如此乏味而让人迷恋——
就在这个时候,出事儿了。我先听到哗啦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一块见棱见角的玻璃已经划着耳朵飞了过去。要是再偏个几公分,就会把我变成阿尔·帕西诺演的“疤面煞星”了。凉风伴随着声响灌了进来,一块鹅卵石在地上滚着。接着就是第二块、第三块。尽管窗户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但它们还是锲而不舍地飞进来。有一块劲道非常足,穿过窗棱,砸到了书柜玻璃上,给满地的碎玻璃又添了几分分量。我的第一反应本来是:学校里的坏小子在胡闹——许多校工的孩子就是这么粗野,我上学的时候还和他们打过架。但鹅卵石源源不断地飞进来,就让我怀疑这是专门针对董东风一家的了。这样的一对夫妻,会和什么人结仇呢?
我脑袋一热,开门跑了下去,气喘吁吁地绕到这栋五层小楼的背面。那是一片临着湖的小树丛,半人来高的灌木和笔直的杨树交错而立,因为没有路灯,在月色下显得黑乎乎的。扔石头的人要是还没有逃跑,多半就在这里。我放慢脚步,像个侦察兵一样悄悄摸了过去。20米、10米……果然发现那个投弹兵了。那人黑漆漆的身影,远看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动作倒很沉稳——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放在手上掂一掂,然后朝董东风家亮着灯的窗子扔过去。看得出来,此人的力气并不大,但是目标也并不太远,一拧腰,鹅卵石就轻飘飘地飞了进去;随后楼上又是哗啦一声,大概扔到写字台上了吧。听见响声之后,这人长身站了几秒,仿佛很享受自己造成的破坏。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笑,但赶紧压住自己的嗓子,继续靠过去。也许是过于专注地搞破坏,对方根本没有察觉我。当我和那人之间只隔了两丛冬青树的距离时,我蹦起来冲了过去,从背后抓住“他”的肩膀:“你吃饱了撑的吧?”我马上意识到,那并不是一个男人:肩膀纤细而柔软,齐肩的短发像小女孩转裙子一样绽开。我生硬地把她的身体扭过来,让她正对着我,但随即看见了一张桃儿一样的脸——原来是姚睫。她的神色倒也平静,只是带着一分稚气的倔强,好像刚刚做的那件事情是理直气壮的。
我却像挨了一针胰岛素似的,陡然有了泄气的感觉。真他妈的操蛋,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我嘟囔着骂了句脏话,然后叹了口气,坐到地上:“你图什么呀你。”
“也不图什么。”她考虑了一会儿,才平心静气地回答我。
我看到脚边放着一只牛皮纸袋,那里面整整齐齐地摞着半袋子鹅卵石,倒像从高级水果店里买回来的进口橙子。我把它们抱起来,掂了掂,还真沉。
“圆明园捡回来的?”我问她。
“嗯。”她认真地点点头。
我笑了:“你还有脸‘嗯’——说说吧。”
“说什么?”
“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呀?什么动机,什么企图,挑衅还是寻仇,跟受害人什么关系……”
“跟你说得着么?”她突然冷笑了一声,扬着脸。从下面看去,她的下巴就很尖了,小拳头还攥得紧紧的呢。
“你是不是对董东风……”
“你甭管。”
“我就是问问——没坏心眼儿、也没任何窥探隐私的意图。”
“说了你甭管。”
这种混不讲理的女孩是很让人生气的——越可爱、越气人。我脑袋嗡了一声,血往上涌,蹦起来攥住她的手:“你要是不跟我说清楚,那对不起,你得到派出所说去。”
“放开我!”她反抗着弯下腰,“你把我弄疼了。”
“你还差点儿把我花了呢……”我这时却又想笑了。整桩事情都糊里糊涂的,但总的来说很好笑。我甚至想:生活中要是多一点这样的小意外就好了。
然而一道强光照过来,把我的臆想和她的挣巴都打断了。几个胖大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包抄了过来,一个混浊的京腔在警告我们:“别反抗啊,我们可带着电棍呢。”
“你看,你就闹吧。”我的口气软了下来,同时放开姚睫,“邻居打电话把校卫队都叫来了——现在可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了。”
姚睫一声不吭,桃儿脸绷得煞白,突然又从纸袋里抓起一块石头,朝一个匆匆移动的黑影扔了过去。动作优美、一气呵成,我还从来没发现她是一个运动健将呢。远处自然是一声“哎哟我操”,我赶紧推了她一把:“你疯了你——”而这个时候,脑后风响,随即有200多斤肉压到了我的背上。我背着那个胖大叔转了半个圈儿,终于没甩开他,力竭而倒。
身上那人熟练地扭着我的胳膊:“还敢顽抗——”
“不顽抗不顽抗。”我叫道,“你们注意文明执法。”
挨了姚睫一记“没羽箭”的大叔也跑到了,他一边揉着脑袋上的大包,一边愤怒地踹了我两脚:“文明你妈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