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如一行脱了鞋子,换上车上备用的胶靴,又上了吉普车。叫双峰乡王国海的车在前面走,他们要去看看泥石流灾情。山路崎岖,砂石已被雨水冲刷,露出路基的"骨架",车轮走在上面,就像轧在冰渣上一样,嘎嘎直响,而车身摇摇晃晃。走过一段,遇到泥泞的路面,车轮上沾满了烂泥,堵塞了挡灰板,滞住了。博如他们的吉普车勉强可以行走。而王国海的轿车根本就陷住了。他感到很懊丧。他们走得很慢,很艰难。
前面,路的右边有一个土坡。这里,博如很熟悉,他曾经与红霞在月光下到这里散步。夜露很凉,山间鬼火点点,他们竟然坐在这里的一棵树下,很久很久。
当时,博如和红霞坐在这棵大树拱出地面的树根上。红霞紧紧地依偎着他,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但却觉得,交流,好像想说的话全部都说了。
一声孤鸦的惨叫提醒他们。红霞说走吧。他们起身时,博如问,这是一棵什么树。红霞说是桐油树,树上的果子可以榨油,油漆木制家具。博如说,在我看来,它是一个路标,它是一个见证。红霞说,它见证什么呢?我们坐在这里,什么也没说,这棵树什么也没听到。它见证的是两个人的沉默。博如说,这是美妙的沉默。红霞挽着博如的胳膊,说,让我们带走沉默,留下美妙,让给后生的恋人。两个人离开时,夜霜已经轻狂为飞霰。他们并肩回到双峰小学的校舍,红霞的脚步那么轻盈,仿佛她生怕踩痛台阶上的青苔。他们在台阶上回首身后的路,温馨点亮了路上的脚印,仿佛每一缕足痕都生出情意。
现在,那棵树就在前面不远处。当他们走近时,博如发现,那棵高大结实的桐油树竟然倒下了。它根部的泥土被山洪冲走了,树完全失去了支撑,倒在路上,树冠挡着路。尽管枝繁叶茂,尽管完好无损。博如有些诧异,一时有点错乱,有点犯傻。他心里想着:"一棵健壮的树,生命依然健旺。它不是死亡,只是小憩,它不该拦路睡觉。难道它醉了,唤醒它,让它自己起来。"小玉在树冠前停下。博如说,你摁喇叭,使劲地摁,"让它自己起来"。小玉嘟囔着说,市长,树怎么会自己起来呢。博如想想,改口说,傻子,我是叫你摁喇叭呼叫王国海来把树扶起来。
博如合上幻觉,如同合上一本书。
他们干脆下了车,撑着伞,步行。前面不远处,有一口山塘,塘里满是浑浊的泥浆水,满满的山塘,塘面上漂浮着山芋、花生、棉花的枝叶和藤蔓。山塘里多余的水从旁边的水渠流入下面的稻田里,远远地可以看到水渠的出水口有无数的鱼,在哗哗地戏水,尾鳍响亮地拍打着水花,它们在欢蹦跳跃。稻田里有人在薅草,他们抓着从田里薅出的杂草,连带着烂泥,朝这边扔过来。全然不顾博如他们一行走过。
走过山塘的埂坝,前面,就在前面,留下了泥石流冲刷的痕迹。一个老大爷拿着锹站在齐膝深的水里。他在一锹一锹地艰难地从水里捞出泥土,用泥土一点一点地筑坝,他筑过的水坝,很快又锯齿般地坍塌了。他保护的是他家的一块玉米地。玉米秆东倒西歪,一片狼藉。就在玉米地的前边,出现了山体大面积滑坡,大约有几十亩的山地,全部被泥石流覆盖了。在死板的砂石下面,偶尔露出几片庄稼的茎叶,它们艰难地而又倔强地向上伸展。老大爷看到他们这些干部来,就停下劳动,指了指被埋没的山地,悲怆地说,多少年的心血,全毁了。乡长郑哲说,全乡像这样的情况还有多处。村民们最心疼的是前不久刚刚下了肥料。
博如说,上去看看。他们转身走远了,老大爷在后面大声对他们的背影说,你们就不应该去掏那个洞。王国海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正在往前走,迎面来了一个老太太。博如小声说,四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