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佣人望了周双镜一眼,用软绵绵的苏州话说:“乃稍等歇,我进去问下,老爷迭歇(这会儿)正跟小孙子一起玩。”周双镜赔笑着躬身道:“不妨,不妨,我就在这里等。”大门重又关上,周双镜把文明棍往门边一放,单手整了整衣襟,然后肃立在大门口。不多时,门又打开了,刚才的那个佣人探出头,说道:“周先生,乃进来吧,老爷已经在书房等你哉。”周双镜撩起长衫,跨过门槛,把手里的文明棍放在了院门旁,随着那佣人走入堂屋。堂屋的正中是个八仙桌,这时候,几个小孩正围着桌子嬉闹着。穿过堂屋,又是个小院落,院里种满了花草树木,在小院的左侧有一间大屋,屋门却是圆形的,乌木制成,上镶铜片铜珠。周双镜走到门前,垂下头,提了提声调说道:“老师,我来看你了。”
过了半晌,门里传来了一声咳嗽,接着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问:“外面是重月吗?”这重月正是周双镜的字。周双镜恭声说:“正是学生,今天来看望老师来了。”那声音嗯了一声,道:“那进来吧。”周双镜听闻此言,便伸出手来,推开了房门。屋里暗沉沉的,所有的窗户上都蒙着厚厚的窗帘,桌上点了两盏灯,一个干瘦的老者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正翻阅着书籍。这老者细细的眉眼,满面的皱纹,却掩饰不住他精悍的神色。此人正是青帮中当时辈分最高的陈晓明,时年七十有六。陈晓明是安清会大字辈的人物,苏州人士,其父在1843年上海开埠时在洋行当上了买办,家境殷实,陈晓明从小就结交漕帮人物。后漕运入申,安清帮开始兴起,陈晓明是其中的重要人物,在上海滩青帮中威望极高。1910年后,陈晓明逐渐淡出帮中事务,收有两个弟子,一个叫李月旦,辛亥革命时因助孙中山起事而被清廷杀害,另一弟子,便是这周双镜了。
周双镜少时名叫周小七,自小父母双亡,十一岁便流落街头,十四岁时,到大烟馆里当个小差应。是时陈晓明正是那家烟馆的常客,周小七服侍了他几次,陈晓明觉得这小童颇为机灵,怎么看怎么欢喜。这人世间,因果缘分之事,大致便是这样了。陈晓明于是就收了周小七,让他侍应自己读书。周小七人既聪明,又甚机灵,一边服待陈晓明,一边跟着他识字念书。终于在周小七十六岁上,陈晓明除了他的仆人名分,收之为徒,并为他起了个名字“双镜”,字“重月”。那时候,正值青帮大规模携漕运入申之际,陈晓明在青帮中既有智计又有殷财,手握实权,渐渐地便让自己的弟子周双镜也介入帮务之中……这周双镜从小就对自己的这位老师既敬且畏,奉若生父,陈晓明也向来对待周双镜如己出的子嗣。只是在二十年前,出了一档事,让陈晓明对周双镜起了厌恶之心。
陈晓明有个子侄辈的远亲叫做李月旦的,少时来沪投自己的这个远房伯父,陈晓明也收了他做徒弟。李月旦小时在苏州上过新学,人既聪明,思想也颇为新潮,跟了伯父之后出了不少的力,也为青帮做了些事,陈晓明对其颇为喜爱。1911年辛亥革命时,李月旦暗中联络了广州的革命党人,拟在上海同时起事。当时的周双镜正奉了帮中的命令,同上海的清政府达成了用漕船运送大烟的协议。他知悉李月旦的图谋后,担心青帮的漕运计划被革命党人破坏,便欲说服李月旦放弃起事的念头,却被李月旦正词怒拒。周双镜无奈之下,暗中通知了上海的有司衙门,起事之举遂败。周双镜却未曾料到,清政府惧怕革命党到了极点,事后派了几队杀手,搜罗革命党名单,并一一杀之,这李月旦便在其中。陈晓明知悉李月旦之事乃周双镜所泄后,气极,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养重月二十余年,却未想此人阴鸷,连同门都要伤害。”周双镜听闻此言后极是恐慌,欲找老师解释,陈晓明却拒而不见。
李月旦死于非命,原非周双镜本意,而被恩师误解,周双镜更是诚惶诚恐。那一年的年三十,周双镜在陈晓明府门前跪了大半夜,终于得陈晓明召见。周双镜在师父面前跪倒,泣求原谅,陈晓明终于长叹一声,道:“我晓得你待我的一片心意。但月旦之事,你始终不该如此。”说罢扶周双镜起身,带去厨房吃了顿年夜饭。周双镜感念师恩,痛哭失声。而陈晓明虽然原谅了周双镜,但对其却渐起隔阂,师徒间再无从前的言笑晏晏之情了。这就如同当初陈晓明偶见周小七,便无故喜爱收之一样,也算是缘分尽了。周双镜虽知自己的老师待己不如从前,但念在从小得蒙盛恩,依然敬师如昔,逢年过节都会带礼物看望陈晓明……这一次,陈晓明受朋友之托,运了一批黄金和军火到沪,哪知在进城前却被劫掠。后怀疑是从前的郑家木桥小瘪三一伙余党同着洪门的一部分人做下的,却苦于没有实证,且陈晓明退位已久,于是就找来周双镜,要他帮忙查明此事,找回朋友的那批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