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双镜得陈晓明之托,心中感怀,一叹恩师十多年未曾让自己办他自己所经手之事,今日又来找我,显是有和解之意。二叹岁月匆匆,到了如今,师父之势大不如前,这等小事,从前他只需开口,自会有人把劫他的东西送回,如今让一帮后辈占了便宜,还需来托我这个不肖弟子去办此事。感慨过后,周双镜又同陈晓明商量了几次,均觉如今上海滩租界势力渐大,已不比从前,要办这样的大事,需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不能怀疑郑家木桥小瘪三那伙人,便带了家伙直接上门火并,况且这后面还有洪门这口深井。另有一件麻烦事就是,当时南市一带的青帮势力多掌管在人称“刀把”的庄景承手中,而这庄景承向来就同陈晓明不睦。十年前庄景承初出道时,曾到陈晓明处送过拜帖,想拜陈晓明做老师,但陈晓明看人喜看面相,一见之下觉得此人有刁薄之相,便未允其求,庄景承在门外跪求了三日无功,最后愤然而走,临走前放下话来,若他日有所成就,必当厚报。
这庄景承之后在小南门一带混迹,一直碌碌无为,哪里知道五年前,他拜了和周双镜同为通字辈的张啸林为老头子,入了青帮,在南市一带替张啸林护理从十六铺到吴淞口的鸦片押运,深得张啸林的赏识和信任。从此之后,庄景承势力大涨,终于成为了张啸林在南市的一大支柱。其间周双镜也拜会过庄景承,庄景承表面上对周双镜颇为客气,其实在生意上却处处逼迫,咄咄逼人,陈晓明和周双镜都知是当日之故。庄景承同南市的洪门关系一向甚好,此次陈晓明的货物被劫,便怀疑是庄景承透的风。但庄景承是张啸林面前的红人,张啸林此时势大,却动他不得。恰巧这时候,南市法租界里出了李连福这一档事,周双镜便同陈晓明商议,要利用李连福重新获得在南市的势力。
周双镜进了陈晓明的书房,陈晓明伸出手来,指着面前的一张凳子说道:“重月,你坐吧。”周双镜点头称是,一边把手里的那盒点心放到了桌上,说:“师父啊,我给你带了麻酥糖了。”陈晓明叹了一声,说:“难为你始终记得。”周双镜坐了下来,垂手说道:“师父的事情,徒弟我从来不敢忘记的。”陈晓明点点头,微闭着眼问:“你今天来,有啥事吗?”周双镜沉默了一会,却没说话。陈晓明睁开眼睛,奇怪地问:“重月,你怎么不说话?”周双镜轻轻咳嗽了一声,说:“我……我是有些担心。”“你担心什么?”陈晓明问。周双镜摸了摸脑门,道:“我今天得到了个消息,这李连福竟在巡捕局的监房里同那个仇汉英结成了兄弟,仇汉英还把李连福的老爹也接进了监房,保护了起来。”“哦?竟有这种事?”陈晓明拢起双掌,说道:“那你这新收的徒弟看来不简单啊。”
周双镜说道:“我就是为这个事来的。我现在倒是有些吃不准这李连福的路数了,我只怕收了他,又助他势大,今后会反受其害。”陈晓明听到这里,又闭起了眼睛,微微仰起头,轻轻拍着双掌。隔了半晌,陈晓明吁了一口气,睁眼,扶着太师椅的扶手站起身来,双手负到了背后,在书房里踱起步来,边踱边念道:“左右偏亏真贱相,中正骨起三千石。纵有玉楼无总发,一身无义亦亦亲。”周双镜听老师念起诗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陈晓明念完最后那句“一身无义亦无亲”后,朝着周双镜说道:“重月,我少年时就喜欢看麻衣相书,你也晓得,我从来都重人之面相,当年见你之后,便觉你聪慧,且非薄德之人……虽然后来……唉……”说到这里,陈晓明叹了口气,又继续说:“今日看来,果然我还是不错的……”周双镜知师父又想起了当年李月旦的事情,顿时面红耳赤,低下了头去。陈晓明把右手放在周双镜的肩头,说:“事隔多年,你也不用再多想了,我知你当初并非存心如此。唉……这也算是月旦的命数啊,至于你待我如何,我自心中有数。”说到这里,陈晓明顿了一顿,双掌一合,曼声道:“明天我就跟你同去,我倒要瞧瞧你收的是怎样的一个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