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洛阳忽然觉得身体和内心上同样的疲惫，他推掉例会，决定返回家中。

繁华的都市带来便利同样带来负担。他走出办公楼，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他擦肩而过无数陌生的人群，他们脚步匆匆，争分夺秒，而表情已经机械化，面目模糊，讲电话，连嘴角上翘都是同样的弧度。

他开始想念旅程中所有的明亮和活泼。

路上堵车。林洛阳从的士上下来，走很长的人行道，去搭地铁。地铁同样拥挤，小小的车厢里面摩肩接踵，但幸而车程是顺畅的。

钓鱼台的黄叶似乎都已经落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树丫陪伴路边低矮的灌木，红色的小颗的果实攒成一串，让人忽然心情开朗。

北京仍算得上秋高气爽。

小区里面黄白相间的流浪猫跟了他一路，林洛阳终于回到家中。

找了瓷碗盛水，喂给它便利店买的袋装面包。猫咪肥胖而乖巧，围着林洛阳的裤筒不停地绕，他蹲下去把猫咪抱在怀里，它舔他的手指，湿漉漉的，却舒服妥帖。林洛阳席地坐在小小的客厅中央，不开灯，傍晚光线昏黄。

这间房子里面似乎都是温十月的痕迹和气味。被重新粉刷的墙面，她买回来的家什，物件边角细微的划痕。

猫咪略懂人性，一双眼睛像是最干净的绿色玻璃球，它不再玩耍，抬头看他。

林洛阳忽而神经质一般的笑笑，伸手抚摸着小猫。他说：“不如你叫钓鱼台，好不好。”

它喵的叫一声，小小的爪子玩着林洛阳西装上的衣扣。

他发短信给温十月。

林洛阳说。我在你住过的房子里面。捡到一只猫。

温十月一路往北走。她在东兰小小的汽车站随便跳上一趟班车，而旅程中不再有林洛阳。到达宜州已经是下午，温十月似乎仍疲倦，她决定休息。

在宾馆里面收到林洛阳的短信。她微微一笑，枕着窗外河水的波涛，沉沉睡去。

做一个长久的梦。梦里面人声鼎沸，像是在掷酒令。她懵懵懂懂身列其间，投得花筹。旁人都像是天上神仙眷侣，她饮酒作乐，好不畅快。

哦哦哦。

对了。那个紫簪金冠，才高八斗，应是曹子建。那个宽额重瞳，一杯离愁，当是李重光。温十月暗自惊喜，她穿越千年，探着头看旧时风采，都是她畅想中的万丈华光。温十月捶床暗笑，手肘却痛。

等再醒来已经是午夜。手机里面显示的未接来电通通来自王宛宣。她打回电话去。嘟嘟声响不过三秒，王宛宣说：“十月。”

“我是。”她语气仍欢喜。

王宛宣问：“什么让你这样开心。”

十月说：“我做一个求之不得的梦。”都是她曾有过的魏晋唐宋情怀，因为遥远长久不可考据，所以都是好的。那些已经故去的，深埋地下的，永远坚固不摧，不可打败。

王宛宣笑笑。她说：“别人说，你在梦里遇见一个人，醒来就该义无反顾去与他相见。”

“可是？”她问。

“当然。”她回答。王宛宣同样半开玩笑，她问，“你是否仍安好？”

“当然很好。”十月从床铺上坐起来，穿着宾馆配送的纸拖鞋，她去开灯。窗外路上似乎已经没有行人，十月顺手把窗帘拉起，哗的一声，她说，“王宛宣，你不开心。”

她们总是彼此洞晓。女人之间的关怀一直敏锐又无微不至。她们知己知彼，这说的并不是个人资料特征的一清二楚，而是感情。她总是找得到她情感上最灰暗微小的角落，她们想着，或者，可以为对方点一盏灯。

她欲求倾诉。王宛宣说：“我们认识已经有十五年。”

“相爱呢？”温十月问。

“大约。”她说，“大约也有十五年。”

“哦。”十月笑出来，带有温存和善意，她说：“王宛宣，你多幸运。”温十月言语轻轻，从移动电话里面传去，微微的失真。她对她而言，像是一根捅穿夜晚的刺，漏进去并不耀眼的灯光，温十月说：“我想早恋，可是晚了。”

王宛宣不负期望，她哈哈大笑。王宛宣说：“我倒是想晚恋。”

十月接嘴：“可是早了。”

在寂静的夜晚会心大笑的一对好姐妹。她们的相处总是让人舒坦，不保留不欺骗，因为相互了解，却不见面，所以坦坦荡荡，还有着不穿防弹衣的爱和勇敢，也不怕受伤害。

温十月说：“和我说说他吧。”

她语速缓慢，斟字酌句。王宛宣在回想，那个男人从头说起年代太久，故事太长。王宛宣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每一个初中同学的模样？”

“当然记得。”十月说。在她记忆中成长那样美好，那些童年的伙伴，他们语句活泼，面目总是鲜活。

王宛宣接着说：“你脑海里面最先想起来的，会是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