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邻隔壁还有一家姓姚的。姚老太太约有50多岁,面目倒还和善,但不知为什么她和潘姨太太总是谈不拢,久而久之,两个人见面连招呼也不打了。她有一个干女儿,叫“阿三”,本姓杨,家住清波门头,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阿三并不管大人之间的纠葛,她一有时间就到这边串门。
寿生活在这样一群妇女当中,受着她们的关怀和爱护。慢慢地他心中也生出一种莫名的依恋和温情。这种变化的标志是,他开始注意这位阿三姑娘了。
阿三每次来,总是先到楼上,同潘姨太太打个招呼,然后走下楼来,站在寿读书写字的板桌旁边,怀里抱着一只名叫“三花”的大猫,看他影写木刻的字帖。十二三岁的寿,感情尚处在朦胧期,隐约地觉得这个姑娘很不错,心里想亲近她,但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在这样天天见面的日子里,他们很少说话。寿因为读书太入迷,眼睛这时已经相当近视了,所以他后来连阿三姑娘的面貌也记不清了。
其实这阿三姑娘长得并不漂亮,一个尖面庞,一双乌眼睛,身材瘦小,脚是又尖又小,在女子中是很普通的。然而寿是生活在封闭的世界里,身边的女人又多是大妈甚至奶奶,对比之下,阿三姑娘的天真和看他习字时的专注,以及她有时候受了气后的可怜都足以打动寿的内心。所以每当阿三姑娘在他的身边,他好像浑身都有了劲,不自觉振作起来,努力把字写好,满足这位意中人的好奇心,并报答她的关怀。
当然这还谈不上是爱情。
不过,那时他早已看过不少小说,也知道了男女之间可能有的种种交往。他作为一个男子,对自己的意中人生出一种保护意识,这是一种豪侠好义的念头。有一天晚上,潘姨太太又谈起邻家姚姓,痛恨不已,末了说道:“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个好货,将来总要流落到拱宸桥去做婊子的。”在一旁的寿听了,不知道这婊子是干什么的,但从潘姨太太的神情看去,这一定不是好事,心里就想道:“阿三要真的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要把她救出来。”
这次的“初恋”——或者可以说是暗恋——当然没有什么结果。半年后,寿回到绍兴。有一天,仆人阮升从杭州回来,说起花牌楼的事,道:“杨家三姑娘得霍乱死了。”寿听了,想象她的模样和她悲惨的死相,心里很觉得不快。但同时他的心里又安静下来,仿佛一块石头放下了——他从此可以不再为他恋慕过的人操心了。
在杭州期间他很少出门,只是跟着用人去过梅花碑和城隍山,西湖呢,就只到过左公祠和岳坟这两处。平时的出门,就是到监狱里去探望祖父。每次去是上午,一直要陪他坐到下午才回来。
周福清脾气暴躁,发怒时,咬手指甲,破口大骂。他在狱中有时也坐下看书,但他更爱到室外走动。他喜欢同禁卒们谈笑,有时还爱和罪犯们谈天,特别是那些造反者。他谁都敢骂,上到太后皇帝,下到后辈仆人。
对寿,他却并不骂,而是很耐心地指导他读书。
狱中备有多种图书,寿可以自由取阅,例如《四史》、《明季南北略》、《明季稗史汇编》、《纲鉴易知录》等等。
对祖父布置的功课,例如《诗经》和《书经》等关乎举子业的,寿并不很感兴趣。但因为将来必须参加科举考试,八股文和试帖诗还须练习,不能中断。祖父特别重视音韵学,让他将一部《诗韵》抄了两三遍,这种扎实的训练对他以后的创作很有帮助。
寿觉得祖父的教育法很开明。祖父认为,读书人受教育的初始阶段应该是自由读书,广泛阅览,以期自然开悟。他鼓励寿读小说,如《西游记》、《镜花缘》、《儒林外史》等等,因为小说语言浅显,文理顺畅,读得多了能使人“通”,通了之后,再读别的东西,也就不难了。
此后寿照着这条路子,再读《三国演义》,文字功底逐渐加深,转而读文言的《聊斋志异》,再进到《阅微草堂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