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说平民(3)

张恨水说北京 作者:张恨水


德胜门外贫民窟

走到马路上,搭了电车,直向北城而来。到了德胜门,自己计划着,听到人说,这里是贫民之窟,且不坐车,可以步行出城,看看这贫民之窟,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步行到城门口,果然觉得这地方,就与别所城门不同,进进出出,都是些驼箩筐的牲口和笨重的大车,马路上的石头,像险滩上的水浪一般,高低不平,地下更是撒满了成堆的马粪,和零零碎碎的秫秸和麦秆儿。周秀峰走到城门洞里,前面正走着一班骆驼,这时骆驼落下来的毛还没有长齐,露出漆黑的皮肤,垂着长而瘦的脖子,非常难看。它们又是在前面一步一点头,挪不了三寸,周秀峰真跟得有些不耐烦,于是身子向边一让,打算抢了过去。正要走时,只听得震天动地的一阵鼓响,非常的紧急,由身后而来,出其不意,倒吓了一跳。回头看时,那里是什么鼓响,原来是十几辆铁壳木轮空大车,由骡马拉着飞跑,  轮子滚着地上的石板,在城里回应着那震动的声浪,仿佛就如擂几十面大鼓一般了。

周秀峰一想,住在北京有许多年,不是到这平民化的德胜门来,真不会知道北京还有这样绝妙的风景。一面想着,一面低了头向城外走。一出城门,就有一阵奇异的臭味扑鼻而来这是北京护城河里一种特点,原也是领略过的,惟有这地方的臭味,却是格外厉害,扑到鼻子里来,不由得让人恶心,掏出手绢来,且捂住鼻子,一步一步地踱过石桥。据马国栋说,陈大娘住在沟沿胡同,在桥上遇见一个巡警,就向前打听,巡警用手向北指,说是在那茶馆子东边,一拐弯便是。周秀峰照他所指之处,走到茶馆前,那茶馆正立在护城河北岸,后面是一带黄土墙的矮屋,大门正对着河,是一所凉棚。这凉棚是四根歪木头柱子撑起来的,上面横七竖八,用木棍、木条、木板搭了一个架子,架子上稀稀的盖了一些破烂的芦席。凉棚底下,不见什么桌椅,乃是用黄土砖砌成高低大小几个土墩,大的高的,算是桌子,小的低的,算是板凳,大概这时候还没有到喝茶的时候,棚子下只有许多嗡嗡作声的苍蝇飞来飞去。那茶棚隔壁,土墙弯进去一个小犄角,正是小露天毛厕,墙里一条浅土沟由里向外,直下护城河,还流着臭水,这一种脏象,简直不堪寓目,更不要说是鼻子里嗅着那种气味了。巡警说,要由那里拐弯,那是非走去不可的了,掏出手绢来,捏了鼻子,且顺着河沿,走向茶棚那边去。回头一看,这河里流的水,真个如“春波鸭头绿”,带着“绿柳搀黄半未匀”的那种颜色,那水里却带了不少的零碎杂样东西,其实不是水,乃是各处暗沟、明沟流过来的污秽之质,不但鼻子里不敢闻,眼睛真也不敢看。等不及问明路径了,马上就掉转身走进茶棚后那一个胡同去,一直走了几十步路,到胡同深处,料着离得护城河远了,这才回转头来看了一看胡同两边的人家。这些屋子,不能算是盖瓦,更也不像城里人家盖的那种灰棚,是石灰麻刀砌成的,这里的墙和屋顶,全是黄土抹成,高齐人肩,只看外表,不问内容,这里面大概也就脏得可观了。

左肩边有一所门框,上面钉了一块小门牌,正是写着沟沿胡同。周秀峰看到到,心里先有一阵难过,难道她那样爱干净的女孩子,倒会在这种地方住家。不过马国栋说得明明白白是这里,当然不会错,且顺了这胡同找着走再说。这一家的门牌,乃是六号,过去一家,是五号,向前直走,当然就可找到了。那五号门牌的人家门只有三四尺高,人得弯腰进去,门里一个方圆满丈的院子,地下躺了一只老母猪,犹如死过去了。彼起此落,拱着它那腹下大堆肥乳,哼哼有声。周秀峰一想,这一条胡同的人家,都是这样的吗?未免太龌龊不堪了。这种地方,让我过五分钟也受不了,何况是经年累月老在这里过日子呢!玉子若是真在这里,我必得想个法子,把她救了出去。

想着想着,又过了两户人家,那四号门牌,倒是一所大门,里面空荡荡的一所大院子,周围列着黄土矮屋。大门口,左边斜靠着一只三尺高的粪桶,右边一辆独轮车子,架着两只腰形柳条篮,原是装粪用的。这时虽没有装粪在内,可是篮子上糊满了粪汁,成千上万的苍蝇,在车前车后飞舞。周秀峰一见,不由得便是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吐了一口清水,三脚两步,走过这一冢,有一片空地。空地过去,有两株大柳树,树下~个人家,是黑漆门,虽然矮小一点,比前几家干净得多,他精神上受了刺激,又走得匆忙,有点头昏脑涨,不免站立不住,便一手扶了柳树,哗啦哗啦,只管要吐。这时,门里一个人道:“哟,这是谁呀,是……”一个“是”字之下,未曾接续“他”字,那人在门里一闪,看到门外这个人了,她接上又“哎哟”了一声,扶着门愣住了。那人正是玉子,被姨母家留住未走,她万不料周秀峰会到这种地方来,看见人家呕吐,要上前问一问,向来又没说过话,要不理会吧,心里哪里过意得去,定了定神,自言自语地道:“这是中暑了,怎么办呢?我妈也出去了,竹子也去了。”周秀峰虽然有些头晕,心里可是明白的,他听到玉子一人在那里说话,正是为着自己,索兴不作声,看她说些什么。玉子在门里叫了两声,并没有人理会,只好自己走了出来。

玉子离着周秀峰约摸有一尺远,问道:“周先生,您怎么了,给您一口热水喝吧。”周秀峰抬起头来微笑道:“不用,我头有点晕,站立一会子就好了。”他心里可就盘算着,你这里的水,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能喝的。玉子道:“这里只有我大姨在家,怎么办呢?要么,请到家里去坐一坐。”周秀峰道:“不必了,这地方真和城里不同,脏得厉害。”说时,望了一望,对玉子微笑道:“大姑娘你不是住在乡下吗?为什么到这里来?”玉子见他问话,先绯红了脸,顿了一顿,然后说:“不过是在这里作几天客,将来还是回到乡下去。”周秀峰:“城里的房子怎么样,打算退租吗?”玉子道:“也许要退租,我不知道。”周秀峰道:“你们家在城里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乡下去?大姑娘,你在乡下,住得惯吗?”玉子听到这里,答应了 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就点了点头。周秀峰以为她是表示住不惯,便笑道:“我猜大姑娘也是住不惯的,你去对你母亲说,还是搬进城来住的好。至于你们的手工钱,不够嚼谷,我也知道,那倒不要紧,我可以帮你们一点忙的。”这句话却有点让玉子不好回答,便问道:“你不舒服,怎么样了,现在全好了吗?”周秀峰又皱了眉道:“不,我还是有点儿晕呢。”

玉子心里暗想,刚才和他说话,他老是追着问,哪里有一点病;现在问他,他又皱眉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抿嘴微笑,便道:“请你等一会儿,我找一个人去。”说着她回到院子里去,不多大一会儿,把她的姨妈找来了,姨妈道:“人家是你的街坊,得帮着人家一点。上胡同口上,给人家雇一辆车,送人回家去吧”周秀峰偷眼看那妇人,有五十上下,倒也是个老实人的样子,便哼了一声道:“老太太,你这儿要是有那位腾得出工夫来,最好多雇一辆车,送我回家,我怕在路上由车子摔下来呢。”玉子听说,就盯了他一眼。但是他低着头,却未曾看见。姨妈道:“哟,我们这儿哪有闲人啦。”周秀峰道:“那末,请陈家大姑娘送我一送,成不成?原车去,原车子回来就是了,车钱都归我给。”一面说着,一面慢慢的靠了那树。

姨妈对于他的要求,本来有些不愿意,人家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怎么送个青年男子。可是一看人家病得这样沉重,真让他一个人回家去,可也有些不放心。好在陈氏母女,又和他是很熟的街坊,青天白日,坐了车子,送人家一趟,也是不要紧的事。正在这一会子,周秀峰又接二连三的哼了个不住,玉子的姨妈,看着心里过意不去,便跑到胡同口上,给他们雇了两辆人力车来。玉子原是静静的站在门口等着,见姨妈雇了人力车来,真个要送周秀峰进城,心里却有些发慌。相识了许久,话也不曾说过,今天突然的相识,又突然的还和他同行,却是出于意料之外。不过车子已经拉到面前来了,若是拒绝而不上  车,那很是给周秀峰的面子上下不去,因此,不作声,就低头坐上车去。周秀峰心里这一份痛快,已是不可言喻。不过,他不肯在面子上表示出来,一手撑着腰,一手扶了额头,口里哼着,慢慢踱上车去。他的车子在前,玉子的车子在后,就拉出胡同,进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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