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村支书从县里开三级干部会骑车返回,一路上饱览三月春色。二月杏白,三月桃红,迎春花在悬崖头上烂漫得要死要活。淡淡的兰花的香味,夹裹在清晰的土地的气息中,在田野上飘飘浮浮。这个季节,麦苗都已泛绿,树木都已泛青,红的红着,紫的紫着,黄的黄着,满山遍野的清秀,满山遍野的柔美。刘街上新修的水泥路面,托起了新时代的繁华气息,一街两岸新起的楼房,新装修的门面房子,新换的大字招牌,新写的广告宋字,组成了乡村都市化的地基。从洛阳引进来的录像厅,洛阳人来开的歌舞厅,和响满街巷的流行歌曲——老人孩子都会唱妹妹你坐床头,哥哥我床上走——这一切的一切,当然,还有被政府部门屡禁不止的暗娼、赌博之类和乡镇企业的烟囱中冒出的滚滚浓烟,车间后边排泄的脓一样污水,共同建筑着乡村文明的大厦。大厦建成之后,厦顶上迎风招展的则是乡村人的新精神。刘街有我一个亲戚,是北京一所大学交三万元换一纸文凭的大学生,他说刘街年收入到底多少谁也搞不清。村支书和村长的目标是赶超巩义市的回廓镇,新乡地区的七里营,天津郊区的大邱庄,上海南汇县的华西村。所以村支书无论公私,天南地北都不坐小车,骑一辆自行车闯天下。村支书就是村支书。村支书经常笑道,自行车已经不错了,当年李自成打天下最多骑一匹枣红马。
村党支部是我国政府最基层的一级组织,村党支部书记是我党在群众中最直接、最具体、最具说服力和教育意义的党的代表。
——摘自党内的一份重要文件
村支书把车骑到村头,停车,上坡,到半山坡腰撒了一泡尿,扒开一棵麦苗看看麦苗根部,又抓了一把土试试土墒,然后嚼着麦苗的青藻气息走下来。
走下来他就看见被轧死的刘丙林。
村支书站在村口马路上,周围除了他没有活人,有几只鸡在路边咕咕的刨食。偶尔路过的汽车,从刘丙林的尸边绕道而行,司机习以为常地探出头来瞟上一眼,就加大油门奔波去了。
——喂,支书唤。
走过来几个乡村的人,
——有事,支书?
村支书看着死了的刘丙林,
——这怎么又轧死一个人?
乡村的人很释然。
——昨儿夜里轧死的。
村支书去推自行车,
——报案没有?
村人们很惊奇。
——报啥案?
村支书踢开车支架,
——县交通队呀。
村人们觉得小题大做了,
——汽车都跑得没影儿了,报了也瞎报。
支书顿了顿,推车欲走。
——哪村的?
村人们说,
——咱村的。
支书猛地一惊旋回了头,
——谁?家里人都死光了让尸死躺在这?
村人们说,
——刘丙林。
村支书站着不动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和苏联签有和平条约。西半球战火纷飞,斯大林平静如初,以坐山观虎斗之姿审时度势,直到希特勒向苏联不宣而战,莫斯科兵临城下,斯大林才突然怔住,在那个特殊的星期天站着不动了。
斯大林站住不动,预示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道帷幕已经拉开。斯大林的登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了战争高潮的巅峰。
二战是使世界上人口有史以来,减少最多的一次,也是俄罗斯人口减少最多的一次。别忘了中国的南京大屠杀。
村支书说,
——人死了,总不能这样躺着呀。
村人们问,
——弄张席盖上?
村支书说,
——埋了呀。
村人们停顿了一会。
村人们本来要说什么,其结果什么也没说。在都市人死了提倡火葬。解放以后,除毛泽东之外,中国每一位过世的伟人都是火葬。今后过世的也一定如此。我们在都市能找到许多没有火葬的例子,在农村几乎找不到一例火葬的。村支书说埋了呀,许多问题都摆了出来,谁来埋?棺材谁做?工钱谁出?坟墓挖到哪儿?谁来挖墓?埋人的饭谁拿粮交面?刘丙林若有儿有女,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可惜刘丙林是赤条条来到人世,又赤条条离开人世。当然,乡村有许多孤寡老人死后都得到了妥善安排,可他们几乎无一例外的是五保老人,他们或军属、或烈属、或党员、或在村里虽无儿无女却有德有望,虽无德无望,家里却有几间房子,几棵大树,间或有一块地皮。这些东西,如是政府部门出面出资行人以后事,自然物归公有,如是邻舍出面,或树或房,也就彼此分了。
刘丙林一无所有,住的是村后废掉的羊圈洞。
《红楼梦》上说,留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毛主席说,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美最新的文字,好画最美最新的图画。
村人们说,
——他妈的,他无儿无女,鸟蛋净光,咋埋呀支书?
支书让村委会出资买副薄棺材,埋了刘丙林不算难事,可刘丙林既非军属烈属,又非五保老人,买了棺材谁挖墓?又不是村委会的公益活动,如修桥、铺路、搞水利、办学校,是人头就该摊工。可你让人家去埋刘丙林,他是党员?他是军烈属?他抗美援朝时候跨过鸭绿江?十几年前集体存在时他为大家的利益受过伤?十几年后实行土地承包他为村委会栽过一棵树?都没有。都没有你让谁来埋?眼下搞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多劳多得入心入脑,谁出工都要讨工钱,村委会为这么一个刘丙林付钱下葬,村委会到底是谁的村委会?无依无靠的老党员死了村委会也没出过这一份葬资。
支书说,
——他不是汽车轧死的吗,把他拉到路口中央,每过一辆汽车让司机掏两块钱安葬费。想法儿把这人埋了就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