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茶乘小引(1)

明报:茶酒共和国 作者:黄苗子


桑简流

我要是会写诗多好!诗,我总是看不懂。一看见诗,就好羡慕能写诗的人。坐在山坡,对着一片大山,清早,雾还罩着,我喝下一口热茶。远远野鸽颤巍巍的叫声,从空山又传回来。脚底下松枫■榉的枝丫空格,闪出涧水的声音。这条山涧,该不会流过华兹华斯用诗写活的天磴寺,汇合大小渔人两座瀑布,入海?

茶杯里忽然出现诗--晨光金色的倒影,漩涡放大,幻成追忆的大海。啊,外国诗里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有"茶"字,好和"大海"押韵?威尼斯那么浓的运河波光侵蚀老石头门墙,人为什么不懂喝茶,去冲淡马可波罗从蒙古的燕京学回来的炸酱面大蒜味?希腊这西方文化的源泉,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懂喝茶?峨玛迦牙《鲁拜集》最后,静坐冥想七十二日夜,仍然一无依傍,"一杯好过百家争鸣,一啜欣逢中国盛世";这样景仰中国,为什么不会喝茶?

从前小时候,从潼川回峨嵋的路上,父亲骑马,半路歇在道旁,支起茶箱休息。热茶羼著水田泥稻味、水牛味、熟橘柑树叶味,加上茅屋的柴火味。记得到了大佛寺乌尤寺,坐在殿廊休息,尼姑捧着茶盘,口里用四川话念道"阿弥陀佛……滤州豆酥……"。我一直记得。还有抬我们上福州鼓岭的女轿夫,头上簪着三把刀,茶色的皮肤,健步如飞。诗里为什么没有写过这类茶色的美人呢?

我在日本在茶道世家做过客。印度多茶园,唐代翻译梵文经,把荼和茶含含糊糊用在薰酒迎神的郁金香和藏红花(Kunkuma)、姜黄、麝香、蔷薇之类,笼统译作茶矩磨,有时写作荼矩磨。这件小事,在我是最大一个诗意--我所懂得的诗意,只是一只鸟从一棵大树飞到另一棵大树,等我发觉,早已杳然,我闻声不见影,但是心里追想鸟飞的形影,还痴想飞上乔木的感觉,这就是诗。

晨光中空山饮茶,神思已经飞过几片大洋。茶矩磨为什么和周礼祭神的郁鬯完全一样呢?周礼郁鬯为什么和上古希腊祭神酒同名Keon(读如羌)?又和梵文喜神酒Kunkuma几乎同名呢?出乎意外,已够诗意,真够诗意必要伤心而说不出"哀以思"。我死也反对印度在中国和希腊文化交流上起媒介作用。我坚持蒲公英式花粉散布,马克波罗炸酱面式跳跃传递。而这里却出现火炬接力式交流.焉得不伤心。

最伤心诗意被现实戳破。我在英国住下,这里之讲究吃茶,唯有中国能相比。日本印度苏联都稳退,以酒代茶去了。英国人起床一杯茶,通利一下,吃早茶,两小时后休息喝茶,两小时后午餐,下午三点到五点又喝茶休息。乡下家庭和大小旅馆,茶具很考究,茶车、茶盘、茶壶、壶套、茶碟、茶杯、水壶、奶盂、糖盂、茶漏斗、刀叉、匙羮都是银壶磁杯盂、麻面棉包衣。茶厅厚木精装,天花文杏作梁。轻酌浅啜,叉食糕饼或夹心面包片。鸦雀无声。今年四月英国不声不响禁止中国瓷器餐具进口,饮茶知音眼看断弦。

诗史诗史,想到这里,诗境转入史境。英国饮茶风度可以说上追唐宋。陆羽《茶经》出而唐人饮茶渐成风。蔡襄写《茶录》,而道家茶道流风直流传到今天海外潮汕客家茶室。英国史上,以茶税原因坐失美洲大陆,因鸦片而得香港,演成今天宋辽议和划雄州为"两输地"局面。茶税、鸦片都不好意思写入正史,也就不好入诗。香港还我本来身,原是广东海岸香州海外一小岛。百年一变,海市蜃褛真实现,成为海上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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