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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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我所料,汉口的日本人很快就看穿了我们的假气象报告,他们很可能又在附近空投了几名间谍,接替之前被处决的那个家伙。我们每天仍旧能侦听到无线电报,不过时间变得没那么有规律了。毫无疑问,这些电报是按预定的时间拍发的,我们迟早能把时间表推算出来。不过,这种不规律的发报让我们一时还难以确定发报机的位置。事先不知道发报时间,我们没法及时布置测向仪。密码已经换了,而且电报很短,一会儿就发完了。
日本人的这些安排预示着大祸临头,不久,祸事果然来了。
5 月4 日下午,27 架轰炸机前来空袭,引发了几处大火,破坏了南岸的美国大使馆,还在市区炸死了几百人。5 月5 日,全城再次被炸得天翻地覆。
我们事先通过电话和无线电得到情报,知道日本轰炸机正飞进四川。然而,我们弄不清目标究竟是成都、是重庆,还是附近其他城市。4 日空袭时,我待在办公室里,准备一旦有轰炸机直接从头顶飞过,就藏到花园喷泉的石拱下面去。这倒不是因为那样有什么用,而是只要藏在什么东西下面,哪怕是钻到桌子底下,就会感到安全一些。
5 日,我跟林和吴驱车回家。我们等了很长时间,警报始终没响,于是我们都睡熟了。两个钟头之后,老蔡“飞机来了,飞机来了”的高喊声惊醒了我们。
这时已到黄昏,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下。我们循着低沉的引擎轰鸣声向远方望去,看到城区东北方的高空中,许多银色的机翼正在余晖中闪闪发光。我们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些飞机沿目前的航线飞下去,就会错过我们这里。一个中国小乞丐不知道自己并没有危险,匍匐在我们面前,一边抽抽搭搭地哭泣着,一边死抱住我们的腿不放。我们怎么安慰都劝不住他。
如果乘车往返,我的房子似乎离城区很远,因为公路绕了一个大圈。飞机一来,我们才发现自己离古城墙还不到500 米远——如果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这样的距离倒也足够了,不过保持清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一开始尽管紧张,但还不算太害怕,但在飞机稍向左偏,沿着小江飞了过来时,我们全都惊呆了。高射炮断断续续地响着,喷出一串串小火花,在飞机下方爆炸成一朵朵黑云,但是一点儿也没有伤着飞机。飞机掠过南城径直朝我们飞来,沿途播撒着闪闪发光的死亡种子,开出一簇簇火红的花朵。浓烟和瓦砾构成的蘑菇状云团腾空而起,接着传来雷鸣般的爆炸声。大地在我们脚下颤抖。机群从两江汇合处的城市边缘掠过商业区,朝我的办公楼和外国使馆区飞去,所过之处随着红色的闪光,纷纷升起漫天的尘柱。飞到城西南后,它们掠过长江,消失在山那边。重庆市内,一道道浓烟弥漫的大火在逐渐蔓延,标示出飞机飞过的轨迹。
面对如此残酷而又壮观的一幕,我们都静静伫立在那里,没人出声,也没人注意到附近的公路上已经挤满了行人、黄包车和卡车。我们并没有立即意识到,这批日本轰炸机溜过了我们的防空哨。中国战斗机想必还来不及升空,因为我们既没有看到它们,也没听到它们的声音。这里是不是有人干出了叛国的勾当?
在古老的城墙内,重庆老城区只有13 平方公里的面积,这片三角形的狭小地带挤满了砖瓦房和竹棚,住着百万生灵,活像一座蚁丘。所有人都被炸了个措手不及,没人躲进防空洞。
天已经黑透了,只有城内的冲天大火泛着鬼魅般的红光。
“去办公室。”我说道。我还抱着学员们侥幸未被炸中的一线希望。
公路上肯定拥挤不堪,所以我们从菜地和稻田中间抄近路步行过去,一路上驱赶着蚊子,咒骂着刺鼻的恶臭。穿过田地后,
我们踏上了别墅后面山坡上的公路,发现起火处在德国大使馆那边,离这里还远,不禁松了一口气。别墅安然无恙。
德国大使馆已被炸中,周围的建筑物都起了火。使馆紧挨着城墙,墙外就是水库。总算万幸,水库毫无损伤,至少消防员们不愁没水了。
透过一面墙上炸开的大洞,我们可以看到许多苦力被大火包围着,火舌直往他们身上扑去。一会儿,墙倒了,腾起的烟尘遮没了他们的身影。老天可怜我们,不让我们目睹苦力们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