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能为力,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为了表示一点意思,我派吴回去叫车子,尽量把街上你推我搡的难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只要给我供应的那点汽油还够。
我和林继续前进,绕过大火,穿过小巷,终于又来到了主干道上。路面已经被狼藉的尸体和垂死的人堵塞了。有个老头儿坐在马路边上,胸口的衬衣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正在痛苦地呻吟着什么。
“他说什么?”我问林。
“他说要回家。”
老人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左半个身子都炸得血肉模糊,我们可以看见他裸露的心脏在跳动。他往前迈了一步,就栽倒在地断了气。
头顶的电线上挂着一具女孩子的尸体,脸上和身上似乎没有伤,但她已经死了。这里是掉在道旁水沟里的儿童头颅,那里是缺胳膊断腿的尸体。到处都是成队的苦力,用担架抬走受伤的人。他们把尸体踢到一旁,或者干脆从尸体上踩过去。我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看着,因为我对急救一窍不通,而那些抬担架的人显然也是如此。
“他们把受伤的人抬到哪里去?”我问林。
“可能是去教会医院吧。”
我们走到了杨的茶馆附近,发现这里也起了火。据逃出来的人说,杨已经被炸死了。
消防员们正冒着生命危险,用手动水泵和从长江与小江里提上来的一桶桶水救火。另一些人正在开辟防火道,可是似乎作用不大,火势还在蔓延。
在我买过绸子窗帘的绸缎店那里,我们碰见了一个身上流着血的店员,我和林都认识他。绸缎店被炸弹直接命中,老板和一家老小躲到了后院,但是那里也挨了炸弹,全家无一幸存。
“日耳曼之家”——贞的房东乔治·麦凯的公寓——已经被大火包围了。公寓前面的街中央多了个十来米深的弹坑,周围还落了另外三颗炸弹。乔治很幸运,他的房子只是轻微受损而已,不像周围的房舍已经被夷为平地。看样子大火不会烧到他的屋子,不过他的窗户正在冒烟。我在这里可能帮得上忙,尽管我不愿让林知道我认识乔治。
我们在楼梯口找到了乔治。他光着上身,站在翻腾的浓烟中,咒骂着正往火上撒沙子、泼水的仆人们。火苗大有把楼梯间吞没之势,我和林赶忙加入了救火的行列。一个小时的努力之后,房子看来是保住了,除非隔壁的火灾再蔓延开来。
乔治抹了抹脸上的泥灰。
“那些天杀的日本人,”他说,“难道他们不晓得我是英国的臣民吗!”
“他们怎么会晓得?”我笑着说。
他喊了起来:“我瞧见他们来了,就扯起了英国国旗。可是,你看看他们对我做了些什么!”
在火光映照下,我们打着手电筒巡视了一遍房子。房顶上到处是飞石砸穿的洞,一侧厢房已经倒塌。乔治原本还只是嘟嘟囔囔,发泄着自己的怒气,等检查到卧室时,他一下子暴跳如雷。
这里的墙壁有三处被打穿,金属床腿也被打出了凹痕。我捡起一颗扁了的子弹头。
“他们用机枪扫射过这里。”我说。
“这帮肮脏的杂种!”乔治吼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这句话实在太荒唐了。日本飞机以300 多公里的时速从低空掠过阴暗的城市上空,飞机上的机枪手根本无法分辨目标,也不会知道哪座是乔治的房子,即使他挂着英国国旗。不过,乔治的话倒值得我深思。日本人打坏了他的房子,而他本来不应该遭这场灾的。我记得贞曾经警告过我,或者至少是暗示过,乔治受雇于日本人。我喜欢乔治的风趣幽默,但这是战争时期,必须得对他采取一点措施。如果他被揭发出来,我也得受牵连。
回家途中,我和林绕道城北,沿着小江岸边走下去。这里的死亡人数也多得惊人。在一段台阶顶上,有一个开凿在松软石崖上的防空洞被一枚炸弹直接命中,彻底坍塌了。苦力们在那里忙活着,把挖出的尸体放在台阶上,另一拨人再把尸体扔到人力板车上。轰炸机突然飞来时,这里挤满了避难的人群。石崖上的弹坑和扭曲变形的赤裸尸体十分清楚地说明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尸体上的衣服都是在临死前因窒息而拼命挣扎时被撕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