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翩翩公子,祖籍浙江绍兴,生于广东番禺,他七岁丧父,母亲“端严静默,贤而知书”,对其教育严格。他多才多艺,书法绘画无一不精,但别具新思想。甲午之后,每谈国事,愤怒不可自制,言“人有谓支那可以改良者,虽然,是可言而不可行也。所谓真改良者,惟血洗天下之人心而已。不然,则日日言改良,亦空谈耳”。他因结识宫崎寅藏、陈少白等人加入兴中会,虽不满二十岁却深具忧患:“朝廷之所为既有然,故人之欲为其官者,非愚良民而绞其膏血,则无以得上计。夫为官之道,在于科举,而支那之读书者,国家主义,岂曾梦见,其经营斗室之中,舍做官赚钱之外,别无思想。是读书者,适以养成贪欲不道之人也。源浊者未必不清,以此辈鬼蜮之人士,而参与国家之枢要,而欲国家之不衰颓,其可得乎?”因为“聪慧绝伦,尤擅决断”,他被孙中山认为是“命世之英才”。
惠州起义中,史坚如的任务是在广州联络会党,牵制清军,接应起义。因为经费拮据,他和哥哥史古愚变卖家产得款万余。但是,当他们与邓荫南到达广州后,却发现之前联络好的人“避面不见”。史坚如“人极坚决,且有毅力”,他以为“就此罢手,何以见人”?遂决定自己行动,暗杀两广总督德寿,以挽回影响,唤醒民众。
德寿,满洲人,原为广东巡抚,升任总督后仍住在巡抚衙门。衙门后的巷子名叫后楼房,德寿的卧室就在巷子路南。史坚如租下了对面路北的民房,然后开始挖掘地道,一直挖到德寿卧室的下面。地道挖好后,“把买好的大磅炸药私运进去”。黎明时分,史坚如“把药线放在一支大香之尾,计算过大约一点钟后,药线就可以烧着了”。然后他点燃香,离开民房向码头走去,准备乘船去香港。但是,及至“船要开行的时候”,都没有听见爆炸声,街头也没有任何异样。史坚如判定炸药没有爆炸,于是冒险返回那座民房。果然,药线已经熄灭。因为是白天,德寿不会在卧室,史坚如独自一人在房中等待。深夜已过,又一个黎明将至,他再次点燃药线。这一回,等他走到码头的时候,听见了爆炸的声音——“轰的一声,全城震动。”街头顿时混乱起来,史坚如听人说好几间房屋都被炸塌了,但是德寿仅仅被震落到床下,并没有死。史坚如不相信,上百斤的炸药,足够把德寿的卧室炸成一片瓦砾,怎么会是这个结果?他决定返回现场看个究竟——“居然乘着轿子,向巡抚衙门而来,以为总没有人知道的。”回到现场,史坚如发现药线太短,炸药未能完全引爆。悔恨之后,决心再炸一次,可是他已被密探盯上了。
史坚如被押解到南海县衙门。
知县裴景福先是美言厚待,诱惑他说出实情,史坚如喜怒笑骂不供;裴景福又拿出一份四十人的名单让他指认同党,史坚如坚拒不从;裴景福对其施以酷刑,百般摧残,史坚如始终怒目圆睁。
史坚如被斩首于广州天字码头,时年二十二岁。
这位兴中会最年轻的会员 “风姿如天女”却至死含恨:“君主专制必不能治,即治亦不足训也。今日中国正如数千年来破屋,败不至不可收拾,非尽毁而更新之,不为功。”
陈少白撰碑文铭云:雄心脉脉,寒碑三尺。后死须眉,尔茔尔宅。国人欲复,哲人不归。吾族所悲,异族所期。玉已含山,海难为水。蹇蹇此躬,悠悠知己。天苍兮地黄,春露兮秋霜,胡虏兮未灭,何以慰吾之国殇!那个在睡梦中被震落在床下的两广总督德寿上奏朝廷:……奴才伏查逆首孙文以漏网余凶,游魂海外,乃敢潜回香港,勾结惠州会匪,潜谋不轨,军火购自外洋,煽诱遍及各属,竖旗叛逆,先扰逼近租界之沙湾墟,意在挑启中外釁端,从中取事。其凶险诡谲,实与康梁逆党勾结长江两湖会匪同时作乱情形,遥遥相应。虽官军乘其未定,先以兜截,使两路之匪不能联合一气,归善之匪未能窜越一步,然犹豕突狼犇,横厉无比,戕杀弁勇,掳捉印官。各路会匪,仍敢同时并举,云集响应,罪大恶极,无以逾比。幸仰仗朝廷威福,将士用命,旬日之间,群凶授首,胁从逐渐解散,地方转危为安,城池租界,均未扰及,不致贻外人口实,尤为始料所不及。其伪军师伪元帅等,半以伏诛。而首逆之孙文,与谋之康梁各党,初则伏匿港澳,继闻窜迹外洋,前已照会港澳各洋官密拿惩办,即不能尅期就网,当亦不敢潜回……清廷大员将孙中山的武装起义视为与康有为、梁启超联合的反政府行动,这表明他们至此依旧没弄清楚孙中山到底为什么要造反。
在庚子事变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反叛者孙中山在舆论上无法与康梁相提并论。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梁之所以成功逃亡,毫无疑问与日本人插手有关——梁启超在日本人的保护下从天津乘船逃往日本,康有为同样是在日本人的保护下从香港转往日本。日本人保护康梁和支持孙中山虽出于同一目的,但日本政界似乎更重视康梁,试图通过康梁恢复光绪皇帝的统治权力。
孙中山与康有为的接触,最早可追溯到一八九四年。那时孙中山默默无闻,康有为已蜚声全国。一八九五年,孙中山在广州开办农学会,曾请康有为参加,遭到拒绝。在康有为眼里,孙中山不过是个海盗式的人物。一八九六年以后,兴中会领导人曾与康梁商议过合作问题,终因康有为的傲慢而无果。孙中山也曾几次求见康有为,康有为均以身上有光绪皇帝的衣带密诏(藏在衣带里的诏书)不便与革命党往来为由拒绝。一八九九年,在日本政客的撮合下,孙中山与梁启超在东京犬养毅的家里见面了——“康先生有事不能来。”尽管梁启超对孙中山的主张十分欣赏,但论及“彼此宜相助,勿相扼”,梁启超表示需同康有为商量后“再来答复”。几天后,孙中山派陈少白去见康有为,陈少白回忆道:我对康有为说,“满洲政府已不可救药,先生也要改弦易辙了。今日局面,非革命国家必无生机,况且先生以前对于清政府,不算不尽力,到现在他们倒要杀你,你又何苦死帮他忙呢?”康有为说:“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今上’的。”我说:“要是先生是个没出息的人,我倒可以不说;如果自命为一个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人物,那么你不能为了你今上待你的好,就把中国都不要了。所以请先生出来的意思,就是不以私而忘公,不以人而忘国。据你先生说,你‘今上’亦是救国同志之一,那么革命的办法,并不是叛他的。我们想把中国弄好,革命若果成功,他亦应该赞成的,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康有为没有什么好回答,只说了今上怎样好,差不多比尧舜汤武都要胜过几倍。康有为念念不忘的“今上”是光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