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战的一方以《新民丛报》为阵地,梁启超一人独笔,几近孤军奋战;另一方以《民报》为阵地,孙中山麾下的汪精卫、胡汉民、朱执信、刘师培、章太炎等个个文辞犀利。梁启超在发表《开明专制论》后门前叫阵:“以上所驳,吾欲求著者之答辩,若不能答辩,则请取消前说可也。”《民报》即刻奋起应战,特别出版号外,列举了双方辩论的主要问题,共计十二条。这十二条对为中国的命运同样舍生忘死的人为什么彼此“厮杀”提供了注解:一、《民报》主共和,《新民丛报》主专制。
二、《民报》望国民以民权立宪,《新民丛报》望政府以开明专制。
三、《民报》以政府恶劣,故望国民之革命;《新民丛报》以国民恶劣,故望政府以专制。
四、《民报》望国民以民权立宪,故鼓吹教育与革命,以求达其目的;《新民丛报》望政府以开明专制,不知如何方符其希望。
五、《民报》主张政治革命,同时主张种族革命;《新民丛报》主张政府开明专制,同时主张政治革命。
六、《民报》以为国民革命,自颠覆专制而观,则为政治革命,自驱除异族而观,则为种族革命;《新民丛报》以为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不能相容。
七、《民报》以为政治革命,必须实力;《新民丛报》以为政治革命,只须要求。
八、《民报》以为革命事业专主实力,不取要求;《新民丛报》以为要求不遂,继以惩警。
九、《新民丛报》以为惩警之法,在不纳租税与暗杀;《民报》以为不纳租税与暗杀,不过革命实力之一端,革命须有全副事业。
十、《新民丛报》诋毁革命而鼓吹虚无党;《民报》以为凡虚无党,皆以革命为宗旨,非仅以刺客为事。
十一、《民报》以为革命所以求共和;《新民丛报》以为革命反以得专制。
十二、《民报》鉴于世界前途,知社会问题,必须解决,故提倡社会主义;《新民丛报》以为社会主义,不过煽动乞丐流民之具。双方的辩论主要围绕着两个问题展开:革命还是改良?君主立宪还是民主共和?而双方的观点其实都不能自圆其说。
革命还是改良,这涉及暴力革命的问题。
革命谁都不反对,但梁启超主张“有序革命”,反对用暴力手段推翻大清王朝——“有序革命”就是“渐进方式”。梁启超认为,暴力革命一旦发动,难以控制,必然会导致社会动乱和列强干涉等恶果。而“有序革命”,应该来自于“中等社会”的“善良之市民”。虽然“下等社会”的人都有黄巾起义的基因,但这些人的造反无一不是自取灭亡,即所谓流寇足以乱天下,“不足以定天下”。革命派则认为:“大抵历代之亡也,舍权贵篡位,蕃镇跋扈,外族侵入,三者之外,皆亡于人民之革命。”只要把人民控制在秩序之内,革命发生时就不会造成社会大乱。同时,革命不但不会导致列强干涉,反而能挽救民族危亡。无论是改良派还是革命派,此时都走向了两个极端:革命和改良,实际上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两条道路,只要符合国情,两者都能成为合理的变革手段;而对于积贫积弱的中国来说,列强干涉的危险始终都是存在的,这一点梁启超的判断并没有错。可是,大清王朝的腐败没落世所共睹,仅就中国漫长而顽固的封建统治来讲,除了暴力革命之外,难道还能对朝廷里的皇上和太后有什么指望吗?梁启超期望大清皇族来进行政治变革,至少在当时没有令人信服的依据。但是,革命派对暴力革命抱有的绝对信心也令人担忧,因为发动暴力革命的基本前提,是绝大多数人民的支持,而在当时的中国,有多少民众理解并支持革命党人的暴力革命?一旦丧失了这个前提,暴力革命如果兴起,梁启超所担心的的确被后来中国政权更易、军阀混战的历史所证实。梁启超认为:“中国今日,固号称专制君主国也,于此而欲易以共和立宪制,则先必以革命,然革命绝非能得共和而反以得专制。”他的依据是:暴力革命就是用武力夺取天下,那么这个天下仍然要用武力维持,没有哪个武力政府愿意把政权交给没有武力的人民。对此,革命派反驳说,美国暴力革命后,华盛顿自愿放弃武力接受民选总统,就是成功的先例。但是,革命派的辩驳显然忽视了一个前提:美国暴力革命发生前,其十三个州已经实现了自治制度,这与在专制制度下发动暴力革命完全不同。最后,双方在具体问题上展开了激烈交锋:孙中山曾设想,革命成功后,要经过几年的军政府阶段,才能过渡到宪政体制;而梁启超尖锐地指出:掌握武装力量的军政府有的是办法让人民尽义务,可手无寸铁的人民有什么办法让军政府尽义务?
所谓暴力与改良问题的深层症结,是民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