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法西斯主义者的辞令，远不如其实践重要。1920年夺得政权的意大利法西斯主义者，就在传统保守派的协助与串谋之下，实践了法西斯主义。然而，掌权之后，它就忘了自己先前的言论，与国王、贵族、教会和企业（在第八章我们将有更详细的讨论）达成妥协。德国国家社会主义也利用类似的结盟关系取得权力。有些马克思主义者断言，法西斯主义只是资本家为了抵挡马克思主义、缓解经济压力的手段。这样的说法太过低估法西斯主义运动的群众基础。①但是，很难否认法西斯主义者通常会和传统的保守派建立收益丰厚的同盟关系。法西斯主义很显然属于右派，但却是新式的右派分子。

因为宣称要消灭阶级界线，所以要用右派的标准来适当定位法西斯主义就更加复杂了。法西斯主义者承诺要在浓郁的民族和解里，消除阶级斗争。作为对传统右派所做的呼吁之一，这并不是一个全然虚伪的要求。虽然法西斯主义的支持者大部分是中产阶级，但是它确实也吸引了一些工人，这些工人大多不受欧洲劳动阶层普遍的社会主义文化影响：爱国的反社会主义者、年轻的失业人口，以及不曾受到群众运动青睐的地区（如东欧和意大利南部）没有组织的穷人。

在某些方面，年轻人对法西斯主义的辨识力优于阶级或政治意识形态。法西斯主义煽动年轻的局外人叛乱，他们出没于壕沟战或街头示威活动，以及战后不久的那些失业人群之中。墨索里尼的行动队在行军时高唱《青年之歌》（Giovinezza）。1920年时，贡伯什33岁；科德雷亚努20岁；希特勒31岁。

法西斯主义抛弃19世纪中产阶级与下层中产阶级所支持的自由主义。在紧急时刻，例如经济危机、国家战败或者政治弊端改革不力的时候，欧洲的中产阶级就会左倾，正如1848年革命一般。在法西斯主义运动中，欧洲的下层中产阶级偏向激进的反社会主义和反自由主义的极权主义。他们发现，在父辈中占优势地位的自由主义或社会主义的价值观已经荡然无存。这是研究法西斯主义的学者们必须考察的历史大转变。

法西斯主义的根源

虽然法西斯主义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与布尔什维克革命的冲击之下，才突然在世界上完全绽放的，但是我们仍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看到，早在19世纪晚期，法西斯主义便已经开始孕育。

第一步是某些保守派人士接受了群众政治。19世纪中叶，行动派的极权主义者——如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以及德国总理俾斯麦——以成年男子的普遍选举权，作为争取更多民众支持、压倒上层阶级的自由主义议会反对派领袖的策略。

天主教教会也承认群众政治的必要性，开始与那些坚持反社会主义的反教派——自由主义者讲和。在教皇庇护九世（Pope Pius IX, 1846-1878）的时代，教会的主要敌人是在19世纪80年代从教会手中夺走公共教育权的新兴、好战且反教权的法兰西共和国，以及在19世纪70年时曾经掠夺教会土地的新兴、统一的意大利王国。19世纪90年代，教皇利奥十三世（Pope Leo XIII, 1878-1903）曾经推动法国的天主教徒接受法兰西第三共和国（French Third Republic）。利奥的继任者庇护十世（1903-1914），在1904年时做出更引人注目的变革。当时他授权意大利的天主教徒，投票阻止社会主义候选人当选。这是自1870年以来，意大利国内教会首度允许天主教徒参与投票选举。不过教权主义并未因此沉寂，这从1905年在法国的一场政教分离的激烈争论中可见一斑。但它是属于19世纪所发生的诸多分歧之一，其重要性随着社会主义势力的日益扩大而消退。19世纪末期，很多欧洲的保守派宁可让自己适应群众政治，也不愿意遵循保守主义尝试把群众逐出政治圈外的目标。

当然，只有在群众乐意支持保守派的利益时，这种策略才有意义。在19世纪末时，代表欧洲中下层中产阶级政治言论的自由主义，已有枯竭之象。在政治层面，随着19世纪90年代①社会主义政党已经开始通过男子选举权赢得大量的议会席位，有些欧洲的中产阶级对于议会民主制度的效力，开始有了第二种想法。在经济层面，许多中产阶级并不喜欢会让他们夹在有越来越多的有组织的资本家，以及有组织的劳工之间的放任的自由市场经济。小资产、个体商店或手工艺行业等，已经成为下层中产阶级自立的主要途径。但是，19世纪晚期时，它们却长年处于压力之下：小商店遭遇连锁商和百货公司等新零售方式的竞争，而工匠也一样面临很多工业竞争。周期性的经济危机期间，如1880年代，这些压力更加沉重。

不论是马克思主义者还是自由主义者，这些小企业主和工匠们，都无法通过现有的政党，适当地宣泄他们的怒气。自由主义政治经济学者依然抵制国家干预经济。虽然提倡持续的工业化是社会主义下一阶段——集体富裕的必要准备，但是马克思主义反对在生产和商业上所有的私有财产。在大战之前，反对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的中产阶级，正探索一种非自由主义，也非马克思主义的“中间路线”或“第三路线”。② 似乎只有新的手段，可以保护小资产者免于受到大企业和强势工人的欺压。这个新手段就是莫拉斯（Charles Maurras）在20世纪初期的法西斯运动中所提出来的新方案。举例来说，他那过早发动的行动之一，是攻击威胁到小食品杂货商生计的乳品连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