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如此类的矛盾与冲突并非不可避免,却没能避免。
滕固终于也和他的前任林风眠一样觉得力不从心,辞去了校长一职。
据后来成为美术史家的阮璞回忆,在滕固卸任抵重庆后,1940年夏天的一个上午,他曾与10来个艺专老同学一起去看望,那天山城气候骤然变得闷热难熬,滕固从临时住所的内室出来接待大家,神情显得有些沮丧,面容也变得苍老了许多。他在与同学们谈话和答话之中,语气虽然平静,但说到某些情节时,也不免有些激动,流露出一种懊悔和失望的情绪。使阮璞最受感动的,是滕固无限感慨地说起,他为学校聘请教师,费了不少心力,结果却每每事与愿违;一片苦衷无人见谅,有时还为此而得罪朋友。他举了聘请傅雷先生为例,说傅先生好不容易应允受聘,从上海来到昆明,可是还未到校就职,便被同学们无故起哄抵制,弄得不欢而散。说到这里,他惋叹不已地反复说道:“其实傅先生是多么好的学者呵!”阮璞当时就觉得有些内疚,因为他也是那次对傅雷起哄的附和者之一。
更为不幸的是,离校后的滕固,不仅未能修养身心,竟突遇横祸。他身前好友吴宓在1941年5月25日的日记中载:“滕君到渝即病。半载后,甫出院回家。途中复遭……流氓毒打一顿,受重伤。再进医院,卒于本月20日上午7:30逝世矣。”据说事情起因在于家庭纷争,亦可悲也。
钱钟书是滕固的忘年交,得其死讯后,写了《哀若渠》五言古风。
先后两度担任过民国政府教育部长的朱家骅在悼滕固文中写道:
若渠(腾固的本名)有用世之才,也有用世之志,如果他不死,我相信他的前途一定是非常远大的。而且他对于文学和艺术的欣赏力极高,搜集材料作研究的本领也极大,我相信他在学术上的造诣,也会很高超的。他平时脱稿的著作,才不过一鳞半爪;在他多年的计划中有一部伟大的系统性著作,而且已在开始编写,即是《中国美术史》,可惜这部书是再不让我们看见的了!
滕固已出版的《中国美术小史》,写于留学日本归来之际,摆脱了旧有绘画史的藩篱,不以年代、人物为中心,而把中国传统绘画分为四个时期:汉代以前的生长时代;魏晋南北朝的混交时代;隋唐五代宋的昌盛时代;元明清的沉滞时代。
这其中沉滞时代的论述最为有趣:
历史上一盛一衰的循环律,是不尽然的;这是早经现代史学家所证明的了。然而文化进展的路程,正像流水一般,急湍回流,有迟有速,凡经过一时期的急进,而后此一时期,便稍迟缓。何以故?人类心思才力,不绝地增加,不绝地进展,这源于智识道德艺术的素养之丰富;一旦圆熟了后,又有新的素养之要求:没有新的素养,便陷于沉滞的状态了。
至于从德国学成回国后出版的《唐宋绘画史》中可以明显看出受到沃尔夫林风格主义的影响,他认为研究艺术史更重要的是要关注着眼“作品本身之‘风格发展’(Stilentwicklung)。某一风格的发展、滋长、完成以至开拓出另一风格,自有挂在它下面的根源动力来决定。”而这种“风格的发展”是“一朝一代的帝皇易姓不足以界限它”的。
以这样的学力,却做不好一个校长,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