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中山大学与国立浙江大学掌校的3年里,蒋梦麟有过哪些具体的作为鲜有记载,不过从他留美回国后的经历,从第三中山大学成立之初试行的大学区制,以及他后来辞去教育部长职务,正式出任北大校长等史料来分析,还是可以有个大致的推测和判断的。
蒋梦麟是蔡元培早年执教绍兴中西学堂时的学生,他曾这样回忆初见蔡先生时的情景:“一个秋月当空的晚上,在绍兴中西学堂的花厅里,嘉宾会集,杯盘交错。忽地有一位文质彬彬、身材短小、儒雅风流、韶华三十余的才子,在席间高举了酒杯,大声道:‘康有为,梁启超,变法不彻底,哼!我!……’大家一阵大笑,掌声如雨打芭蕉。”后来因为在学校中传播新思想,蔡元培与校董会起了冲突,愤而离职,和他一起走的,还有一个杜亚泉。蔡认为当时的绍兴中西学堂里有四个重要人物,即杜亚泉、马用锡、蒋炳和胡道南。
杜亚泉本是应蔡元培之聘,到绍兴中西学堂任数学教员的,离开绍兴后他去了上海,创办了亚泉学馆,这是近代中国第一家科技学校,同时还创办了中国最早的科学刊物《亚泉杂志》半月刊。杜亚泉是个坚持科学立场的学者,蔡元培说他虽专攻数理,头脑冷静,但探寻哲理、针砭社会之热忱,却也激不可遏。杜亚泉的好争辩是出了名的,和陈独秀、余云岫、李石岑、朱光潜等许多名人有过论战,也包括蒋梦麟。据说杜很爱讲话,讲起话来不仅兴致勃勃、精神十足,而且嗓音很高。他的意见多半会和别人不同,争辩起来不但大声,快要说完的时候还带着笑,用周建人的话说,“这笑透进对方心里,会使人觉得自己的判断不正确起来”。杜亚泉的性格是充满了论辩艺术的。
但是杜亚泉和蒋梦麟的论战,却并非是当面锣鼓,打的是笔墨官司,争辩的主题是何谓新思想。蒋梦麟的观点,认为新思想是一种态度,一种朝着进化方向走的态度,“抱新思想的人,既视现在的生活为不满足,现在的知识活动为不能得到充分愉快,所以把固有的生活状况与固有的知识就批评起来”。杜亚泉则反唇相讥,直言“态度非思想,思想非态度;态度呈露于外,思想活动于内;态度为心的表示,且常属于情的表示,思想为心的作用,且专属于智的作用”。他因此而嘲笑当时一些对于旧习惯不论是非善恶,都主张推翻,说这个就是新思想的人,其实都是“张冠李戴”、“卖狗插羊”、“假冒新思想的人”。在我看来,杜亚泉的嘲笑,不见得就是直接针对蒋的,然而蒋梦麟的较真和回应,倒的确是两人间的一场精彩笔仗,展示了那个时代科学争鸣的自由之美。
以在绍兴中西学堂的关系而论,杜亚泉也是做过蒋梦麟老师的,他们之间关于新思想的论争,即便拿到今天,依然也还有讨论的空间,当年孰是孰非,实难一言以蔽之。但是作为学生的蒋梦麟,敢于和老师公开笔战,却足以表明他在90年前确实是个具有新思想的人。
蒋梦麟在美国主修教育,先后就读加州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获哲学、教育学博士学位。五四运动后,蔡元培离京南下,北大校务暂由胡适主持,胡适苦于内外夹击、不堪应付,曾写信给蒋梦麟,请他劝蔡元培返京。胡适和蒋梦麟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期间都师从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杜威,私交甚好,也知道蒋梦麟作为蔡元培的学生颇得其器重。那年的7月14日,蒋梦麟偕同蔡元培游览杭州花坞,后来下起了雨,蔡留蒋共进午餐,在座的还有时任北京医学专门学校校长的汤尔和。席间蔡元培未被蒋梦麟的说项所动,但接受了汤尔和的建议,决定由蒋代表他前往北大主持学校事务。自此,蒋梦麟和北大的结缘长达20余年。
就治理大学的经验与成就而言,蒋梦麟的作为显然主要体现在北大,但是身为国立浙江大学第一任校长,他对于浙大早期历史的见证,或许更具意味。从第三中山大学到改称国立浙江大学,蒋梦麟在浙江任校长的这3年,主要是经历了“大学区制”的施行始末。按照大学区组织条例,省政府教育厅的行政职权由大学接管,以大学管教育,除高等教育事宜由校长直接管理外,再另设一个普通教育管理处,学区内公立中小学的管理,以及私立中小学教育的监督,均归属于该处。这项新制度当时仅在浙江、江苏两省试行,颇受非议,在没有取得任何成效的情况下,随后又仓促推及到北京,招致更广泛的攻击,甚至还因此引发了学潮,结果被废止,重新再恢复教育厅制。自1927年8月至1929年6月,此制前后仅两年时间,可谓“昙花一现”。
蒋梦麟对施行大学区制的态度,我以为是赞同的。此前他已在北大代蔡元培行使过校长职权,从杭州北上之初很是低调,在教职员会议上甚至说,我只是蔡先生派来按印子的,一切仍由各位主持。所以蒋梦麟的办学主张,与蔡元培可以说是一致的;筹备第三中山大学的那次聚会,蔡元培、李石曾、蒋梦麟等也都在场,其时蔡和李已经是中央教育行政委员会的常委,况且也正好是那天,国民政府公布了《中华民国大学院组织法》,蔡元培不久即被推举为大学院院长,大学院和大学区制同为教育新措,会上没有人对此表示出异议。
事实上聚在蔡元培周围的这群人,对大学区制的提出都不会陌生。蔡元培是主张教育独立的,早些年就发表过《教育独立议》的文章,他所设计的蓝图,也正是“分全国为若干大学区,每区设立一大学;凡中等以上各种专门学校,都可以设在大学里面。一区以内的中小学教育,于学校以外的社会教育,都由大学校长办理。大学的事务,由大学教授所组织的教育委员会主持。大学校长,也由委员会选出”。蔡的这个想法不是凭空想象,他自己说是“仿法国制度,以大学区为教育行政之单位”。以此推断,蒋梦麟出任第三中山大学校长后,也会是按照大学区组织条例来办学的,毕竟其时只定了浙江和江苏的第三、第四两所中山大学来试行。现在看来,对于当初的教育制度,应该说这也是一种革新之举,虽然施行的结局是无果而终。
蒋梦麟在第三中山大学改称国立浙江大学后没几个月,就去国民政府担任教育部长了,校长的名分虽然还挂着,具体事务已由副校长兼文理学院院长邵裴子代理。他是国民政府的第一任教育部长,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教育部长。按照蔡元培的观点,教育部应是“专办理高等教育会议所议决事务之有关中央政府者,及其他全国教育统计与报告等事,不得干涉大学区事务”,也就是说,教育部只是个办事机构,在这个办事机构里做一个“长”,与大学校长的那个“长”不可同日而语。但蒋梦麟是在大学校长的位置上来做教育部长的,两者间就有了一种结合的可能。大学区制取消后,他去了北大,依旧回归大学校长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