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藏书票之旅》代序
我是个书迷,爱好藏书票,仅仅是爱好,涉猎成趣而已,说不上收藏与研究。
我之知道藏书票,早在三十年代,在一本文学期刊读到一篇题为《藏书票与藏书印》的文章,可能是叶灵凤写的,一下子就吸引住我。此后,随时留意有关藏书票的介绍,至今兴趣不减。但也仅止于此,不事收集。
中国人收藏书籍,加钤印记,由来已久。叶德辉《书林清话》一书就谈到明代藏书印。现代文人学者鲁迅、周作人、郑振铎、马隅卿等也都各有藏书印。书票则来自西方,据说早在十五世纪就开始制藏书票,到十九、二十世纪逐渐盛行,后来竟有人当作小型艺术品收藏。董桥在《藏书票史话》一文中说,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以喜欢“漂亮小玩意儿”(Pretty things)出名,用剪贴簿收藏零零碎碎的小印刷品——藏书票。
我最早见到藏书票原票,是抗日战争时期在重庆上清寺旧书店买到一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万有文库”本《托尔斯泰传》(罗曼·罗兰著,傅雷译,民国二十四年版),书内除盖有国立中央大学藏书章,还贴了一枚单色印刷的藏书票,画有旭日与青松。
七十年代到香港,见到叶灵凤夫人,她给我看叶灵凤先生的遗物——他收藏的藏书票,有好几百张,且慨然相借,让我带到北京。我在人民出版社资料室展出这批藏书票,邀请朋友们来参观。现在我还保存当时拍摄的一张照片,郁风在仔细观看书票。展览藏书票,这在北京大概是头一回。
使我十分惊奇的是,叶先生的藏品中,竟然有我设计的一张藏书票。那是一九四六年在上海,我在读书出版社工作,社领导黄洛峰是个爱读书,并且鼓励职工读书的人,出版社不惜花钱买书供大家阅读。为此,我设计了一张“一斋图书馆”藏书票。已故的郑一斋先生和兄弟郑雨笙(易里)是读书出版社主要资助者,用“一斋”命名以示纪念。在这张藏书票上,有一行用拉丁化新字拼写的话:“人人都应当有书读。”不知道叶灵凤在香港如何得到这张藏书票的。
八十年代,北京成立中国版画藏书票研究会,兴起藏书票之风。研究会副会长郭振华赠送我一纸袋藏书票,多是原版套色拓印。作者为李桦、梁栋、莫测、梅创基、王叠泉诸家。此后,有关藏书票的图册、专著一本一本出版,多了起来。而藏书票的实用性却日趋淡化,创作藏书票似乎是为了艺术欣赏。本来,票跟书是不能分离的,从一张书票可以看出藏书者对书的一份亲切的感情,窥见书主的内心世界,仿佛闻到书香。失去了这一层,藏书票就名不副实了。这可能与印制书票不便有关。听说在国外有专供个人印刷书票的工具出售,我至今未见到过。
我最早见到的藏书票刊物,是一九三三年日本兵库县小塚省治氏编刊的《藏票趣味》(ZOHYO SHUMI)。这是一份用蜡纸刻印的小刊物,每期只有十页,却贴有六枚设计者或票主提供的藏书票。其中一期贴有叶灵凤书票,即在繁花中栖一凤凰的那张,是他自己设计的。
这一刊物我只见到几期,现在,大概在日本都难以觅见了。
我有幸得到几位作家签名赠送藏书票,十分珍贵。签赠者为巴金、施蛰存、戈宝权、赵瑞蕻、曹辛之、董桥。吴兴文兄曾以现居美国的王惠民教授所制的藏书票赠我,也是上品之作。如今宝权、瑞蕻、辛之几位都已仙去,睹票思人,往事种种都到眼前。
一九九五年赵瑞蕻先生赠送我的一张书票,附有详细的说明,可见书票之设计颇合他的心意。说明文字如下:
赵瑞蕻侧面木刻头像。头发上(左边)有一只海鸥在飞翔,头发仿佛是流云,又像海浪。右边是东海瓯江口。有一个诗人伸出双臂,面对波涛,引吭高歌。右下角是一只古典帆船。左下角是江苏画院著名画家黄养辉教授所赠的“赵瑞蕻藏书印”一方。脸下部是拉丁文EX LIBRIS(某人藏书之意)。上边顶端是德文Dichtung und Wahrheit(诗与真),原是歌德自传的书名。左边上是英文Sweetness and Light(甜蜜与光明),原是十九世纪英国马修·阿诺德()名著《文化与政府》一书中的篇名,他又引自十八世纪英国作家斯维夫特(Swift)的名作书籍之传说蜜蜂能产蜜(甜),又制蜡带来光明。右边上是法文Le Rouge et le Noir(红与黑)。这三样是我一生所探索追求的,也可概括文学艺术的创造,人生的道路,在不断斗争中,奋勇前进。
票如其人。一张藏书票包含如许内容,思想、情操、追求,令人神驰,堪可玩味。
我与吴兴文兄因藏书票而相识,他从台北来北京,曾两次到舍下,给我欣赏他收藏的藏书票,有的还是刚从伦敦收集、以高价购得的,都属精品珍品。并赠送我他编著出版的有关藏书票的专著:《票趣》(一九九四)、《图说藏书票》(一九九六)、《藏书票世界》(一九九七)。三联书店将出版他的新著《我的藏书票之旅》,命我作序。我只能拉拉杂杂谈些与藏书票的交道。我们还是跟吴兴文到藏书票世界去漫游吧。“漂亮小玩意儿”!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四日《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