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节:家乡的地理特点(8)

伤残的树 作者:韩素音


“你写书用得上。”他说。在他认识的年轻一代人当中,还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对这些陈年旧事感兴趣,新鲜事儿还关注不过来呢。

今天的中国国泰民安,喜欢刨根问底的历史学家又钻研起家庭档案来了。我认识的人,不管是前清皇帝也好,八路军老战士也好,都在撰写或编辑回忆录。一百五十年以来第一次有了长达十五年的和平。所有的材料都被分类记录、研究、考证,因为很多人都热切地希望给今天的人讲讲过去的事情。这倒不是因为过去多么美好,而是因为谁都不应当忘记过去,毕竟没有昨天就没有今天。我还记得1941年去郫县的事。我家的田就在宗祠四周,尽管面积已大大缩小了。我是同三婶一起去的,那是在春天里,田里油菜花一片嫩黄,树苗上的新叶像碧玉一样翠绿,小沟里流水晶莹。我们去扫墓祭祖,但实际上是去雇帮工和估收成。当时我并不觉得奇怪。我们把酒食供在坟前,这些地是他们的地,是我家的地,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田野很美,油菜籽看来收成很好。

三婶叹口气道:“税呀,税呀!”她总是对捐税不满的。

晚上来了一个老农民,是我家的一个佃农,他告诉我们,他的儿子给国民党抓去当壮丁了,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给拉走的。现在谁来帮他收割呢?我的婶婶给他一块银洋,叫他去雇个人。直到现在,二十多年以后,这个悲剧才突然当胸给我一拳。只有到现在,我的脑海里才看到那个老庄稼汉,弯着腰,十分恭敬,连他儿子给绑去当兵也不敢表示悲伤。婶婶和我坐在一张摆了五个人的碗筷的桌子边,但实际上只有两个人吃饭。因为这些地是祖母的,因此摆了她的碗筷,尽管她已死了多年。我听到三婶叫道:“娘呀,请您吃饭吧。”这一切都又重现在眼前,仿佛就在今天。从那以后已经发生了一场革命,农民们再也不怕儿子给拉伕了。今天我才意识到当初视为当然的常事是多么残暴不仁,内心不免十分惭愧。今天三婶给老大爷的那一锭银洋仍在我眼前灼灼闪耀,虽然当年我并没把它当回事儿。

今天周家已没有田地,没有带着田地的宗祠了。到了春天,我们到公墓去扫墓。这样才是应该的。

广兴行

广兴行0由于坟地处理得手,周家开始占有土地,而且是成都平原上的肥沃的良田,大部分位于郫县。这些地产后来因家支增多而分了家,有的到省里其他地方去落户,有的家道中落卖了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周家收入更重要的一个来源是做烟草生意,那是在1795年开始的,一直到1917年宣告破产为止,一共做了大约一百二十年。

烟草是荷兰人从菲律宾的吕宋岛带到中国来的,时在1530年。抽烟的习惯大范围风靡开来,男人、女人都抽上了瘾。四川没有人抽那种两端开口的烟卷儿,都是把烟叶剁成碎末放到烟管里吸。有的是用长短不一的普通烟管;有的是用水烟袋。如今卷烟已彻底取代了各式各样的带玉石烟嘴的烟管,那些锡镴制的雕花水烟袋也没人用了。在某些城市,这些烟管被当成古玩奇珍,摆放在旧货市场出售。

我家经营的烟行叫广兴行,“广”字代表广东省梅县出身的意思。总行在成都东大街,那是成都的主要商业中心。据三叔说,这家铺子以信用可靠、质地上选、分量准确、招待周到著称。铺面招牌用的是一块黑漆木板,上镶金字。广兴行在全省各大城市都有分号,成了上等烟草的商标。

烟叶是在郫县种植的,大捆大捆的上等烟叶送到城里来加工出售。不过广兴行也从云南采购上好烟叶。由于种植鸦片,对土产烟叶所征的重税、厘金,加上英美烟草公司的竞争,在20世纪初毁了国产烟草业,也毁了广兴行。

烟店的隔壁原本是一家药铺,现已毁弃。与药铺为邻,烟店沾了不少光。那些来买乌鸡爪、虎骨酒、鹿茸、大黄的顾客免不了要驻足瞥一眼搁在漆盘上或放在罐子里的烟草。上等烟都是用不曾打蔫皱缩的烟叶制成,专供水烟袋吸用。在卷烟流行之前,四川的有钱人家都吸水烟。优质烟末需要用特制的锡镴盒子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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