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锁匠维克特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格瑞台居然是个画家。
格瑞台是我们公司的服装仓库——一栋六层建筑的主人。我们公司租他的仓库放货。仓库旁边就是格瑞台的办公室。格瑞台不常来办公室,每个星期会带着老婆来巡视一两次,我在电梯里见过他几回,一个精明吝啬的犹太商人的形象。格瑞台每次看到我的反应总是很奇特,早上见到我可能会面无表情,中午时就会变得热情似火,下午碰到我又会用犹太话叽里咕噜地和我说半天,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回事。
老维克特是我们仓库所在地的后勤主管。除了会修门换锁,电工、水工、木工的活他基本上都会。那天维克特帮我们仓库修锁,仓库重地当然不能由着维克特一个人玩,所以我被派驻仓库监督维克特干活。不论是一个人修锁还是一个人监督,显然都是很无聊和枯燥的,无聊和枯燥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母语都不是英语的两个人很快就肆无忌惮地热烈攀谈起来。
维克特今年75岁,是法国人,他来澳洲已经整整50年了。澳洲移民中来自法国的确实不多,欧洲国家中移民比较多的是英国人、希腊人、意大利人,还有一部分东欧国家的移民。维克特说,我们法国人不是那种喜欢到处走的民族,不像意大利人,几百年前就有马可·波罗那样的愣小子居然一个人跑到了中国。在法国人看来,法国本身就已经够美了。
我说,差不多,我们中国人也都认为法国是一个美丽的国家。中国人如果去欧洲旅游,一定是要去法国的。老维克特听完我的奉承话,突然做了个鬼脸对我说,其实你不知道,我们法国人都很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然后,他把食指竖在嘴唇中央对我说,这是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我们法国人总是觉得法国什么都好,语言、文化、艺术、科技、自然风景样样世界第一,所以法国人对别的国家的人和事总持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我心里说,这算什么秘密,我又不是看不出来。一百多年前,我们中国人也觉得大清国什么都好,其他国家都是“蛮夷小邦”,我们对其他国家也是高高在上,结果怎么样?被包括法国在内的那些“蛮夷小邦”一起修理了一百多年,才转变观念。现在变成了我们觉得外国什么都好。我真想提醒维克特转告法国人民引以为戒。
陌生人之间扯闲话,话题很容易慢慢转到一个双方都认识的人身上。格瑞台很快就超越法国文化成为我们谈论的话题。维克特对格瑞台的了解当然比我多得多,他们认识几十年了。维克特告诉我,50年前他们俩是结伴来到澳洲的,刚来这里时两个人都不名一文。
格瑞台原本是画画的,大概画得还不错。不过画家画得再好,没人捧场那是一定不行的,就像凡·高,生前没人捧场,潦倒一生,死了以后画作才获得认可,被一路追捧屡创天价。格瑞台呢,除了画画得不错外,还有另一个优势——他是犹太人,犹太人之间总是会互相帮助和扶持。一帮犹太画商像哄抬物价一样,哄抬格瑞台的作品。没过多久,格瑞台身价倍增,他和维克特在澳洲掘金的战场上分道扬镳,一骑绝尘飞马而去了。维克特呢,只能看着眼前的滚滚烟尘欷歔感叹了。
格瑞台从此过上了上流社会的高尚生活。有了钱以后好像就更容易有钱。格瑞台又开始投资房地产,买了我们仓库所在的这栋大楼,收租赚钱。画虽画得越来越少,钱却赚得越来越多。维克特对我说,你见过格瑞台的家吗?天哪!那简直是个宫殿,太华丽、太漂亮了!从维克特夸张的表情里,我能想象得出格瑞台住在一个怎样令人叹为观止的所在。除了豪宅,维克特告诉我,格瑞台还有自己的厨娘、管家和司机。
我不明白为什么格瑞台每次看到我的反应总是让我莫名其妙,就问维克特。维克特说,格瑞台比我大10岁,他今年已经85岁了。他那颗精明的脑袋现在已经开始萎缩了。有时候他连我都认不出来,何况是你。他的那种反应可以解释为:有时候认识你,有时候忘了你,有时候又认错了你。维克特接着对我说,真不幸,我不是一个犹太人,犹太人总是会互相帮助,我们法国人从来都不。所以50年后的今天,格瑞台成了富翁,我还是穷人。我心里说,我们中国人也差不多,我们也不喜欢互相帮助。我那位有豪宅的中国老板,从来没说过要分我一半家产,或者至少帮我出一本书,把我也炒作一下。所以现在,还有可以预见的将来,我都只能是他的工人。
修完了锁,维克特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对我说,50年前我刚来澳洲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我觉得我一定有机会打出一片天下,可50年过去了,天下是格瑞台的,我还是我。我说,5年前我来澳洲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有,甚至连中国臭豆腐你都可以买得到,我早就不认为还有属于我的机会了。我对维克特说,你比格瑞台小10岁,还有10年的时间可以追上他,还有机会。维克特笑了笑对我说,你还有50年的时间,你的机会比我多得多。
像格瑞台那样占了天时、人和与机缘巧合的成功人士,在移民当中当然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大多数人最终的结局,应该会和维克特差不了多少,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小康的生活罢了。但这凤毛麟角的几个人,却足以让身后的芸芸众生心有不甘,以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精神追逐他们的身影,期待着在大脑萎缩之前,能过上格瑞台似的生活。可真到那一天,搬进豪宅的时候,突然发现隔壁葛朗台家的房子更加豪华、宽敞、奢侈,又该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