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始终记得与景迈古茶的相遇,那么清晰。
北京。偌大的茶城,他的摊位局促在角落,稍不留心便错过。我进去,他邀我喝茶。他不会说普通话,比画好半天,我仍一头雾水。于是,索性叫他茶人。
茶人专营普洱:宫廷、饼茶、沱茶、砖茶……樟木茶墩边竖着一个大袋子,鼓鼓囊囊的。问他是什么,答:“景迈古茶。”说着,他把袋子解开——一股清香扑面而至,因猝不及防,竟令我闭上眼睛。沉醉。那清香又变成幽香,泛着清冷与凛冽,无限高远。我贪婪吸气,通体被香气涤荡,恍若置身于空谷山林,啁啾鸟鸣。叶片却极普通,条索干瘪扭曲,棕褐色,微泛白毫。
“古树茶青,至少有五百年树龄。”茶人投茶、温润、冲水,动作如行云流水。看干叶被沸水激荡、唤醒,舒展叶脉、叶片,棕褐渐呈苍翠……我屏息,生怕惊扰一个沉睡太久的梦。
入口,竟极甘甜,茶汤不够醇厚,却像一位村头汲水少女,甜美,坦坦荡荡。茶人解释,这便是景迈古茶的口感了:芝兰香,蜜甜味,汤质滑而轻薄。
哦!原来云南澜沧江流域因土质肥沃、气候适宜而被赞为普洱茶的母亲河,两岸著名产茶区被划分为“六大茶山”,景迈,便是其中之一。
茶人说:“记住这个味道。”我笑笑,细细啜饮,用心回味。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二
清明前后,春茶上市。茶人进景迈山收茶青,我急急忙忙跟了去。茶人奇怪:“山里有什么好?没有娱乐,只有蚂蟥……”
在北京生活一年,茶人的普通话已经很流利了。他是思茅望族后裔,父亲是彝族人,母亲是苗族人,自己的民族却填了“汉”。问他为什么,他自然而然地说:“因为汉族人聪明,我想当汉族人。”
于是,年轻的他固执地北上,带着家乡采之不尽的茶叶,梦想被汉人影响,享受现代文明。他喜欢穿牛仔裤、T恤衫,喜欢看高楼大厦,喜欢搭地铁坐公交,不厌烦堵车,因为“北京的路太好了,车稳得像飞……”
一直不明白“飞”,直到行驶在景迈的山路上。路烂土大,一辆车过去,扬起漫天黄土,滚滚而来。司机只好拼命超车,力图摆脱“吃土”噩运。车内,我们包头裹脸,身子被颠簸的车厢甩得东倒西歪。不敢说话,怕弹跳之间,一不小心,牙齿把舌头咬破。
风景极美,一派亚热带原始森林风貌。这里居住着许多少数民族:彝族、拉祜族、哈尼族、布朗族……现代化无孔不入,傣家吊脚楼出现铝合金门窗,美丽的哈尼族少女把头发挑染一撮红,蹲在路边卖葛根的布朗族老人打起手机,“超女”头像随处可见……如果说同化是大势,那么正在消逝的文明总令人惋惜。
途经一处山泉,由竹子引崖而出,名字凄美,叫“观音的眼泪”。我很惊奇:观音涅槃,化了七情六欲,怎会伤心?
“以前少数民族太穷了,生活不易,即便观音都无计可施,只能流泪。”茶人嚼着葛根,用力吐出残渣。今天好了,生活富裕了,可这汪山泉也几近干涸,观音不哭了,人人都高兴。但显然,这是环境恶化的后果。
资源实在太丰富,随手插根枝条都能成材。据说,日子每天如是:清晨进山砍一捆柴,背到山下换酒菜,喝至日落西山,醉醺醺回家睡觉。明日,再砍一捆柴……生活,是一种微醺状态。生死场里,日复一日。
想起美国内华达州与非洲的乌干达,一个是死亡沙漠,一个是高原水乡;前者领跑全球,后者却于死亡线上挣扎。古训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