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感情,能有勇气把它讲出来,我就能得到升华和解脱了。现在,我感到无比轻松,终于又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四年前,我遇到颜永。他是艺术专科学校的美术老师,父亲般的博学儒雅,孩童般的单纯率真。曾和朋友私下打赌不结婚的我,立即打电话给所有的朋友:“你们准备准备,我要结婚了!”朋友们一片哗然,先是取笑我,后来觉得我的语调不同寻常,就严肃地告诉我:“想清楚了,这种事是要负责任的,一辈子!”我对朋友说,只要能与之朝夕相处,我死而无憾。
第一年,过得似乎很快乐。我心甘情愿为他做一切事情,他的睿智才学温暖着我的精神,两人之间默契得天衣无缝。可当爱情测验说的那三十周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我渐渐感到一些情感错位。颜永在家里从来不干活儿,懒得要命。光是这些问题倒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我对他做的一切他好像认为都是理所应当的,在感情上他更多的是因为需要我,而不是需要爱我。家庭的开支,他也从来不管不问。我不得不扪心自认,我们之间问题已经很严重了——显然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我陷入极端的矛盾中:我之所以选择和他的婚姻是因为我真的爱上了他,而他吸引我的正是他的单纯,但我忽略了他单纯是因为他是个孩子。他身上有很多原始的资源未被开发,保持着一种自然质朴的光芒。这种单纯本身携带着很强的力量,一种在当时的我看来足以平衡凡尘俗世的力量。对我这样一个唯心主义者来说,这种力量是不可抗拒的。但事实上这种单纯到了现实生活里,就成了一种无能又无辜的力量。无能得让人拿不起,无辜得让人放不下。
后来我自己分析得出的结论,颜永的才气和幽默只停留在表面。他没有能力把它融入到生活中去。每天晚上,看着他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起初心里会升起强烈的母爱。但后来,看见他满脸信赖的睡相,我就会满心荒凉。他根本就不会想到,我也和他一样怕黑,也希望被人揽入胸怀安然入睡。当我力不从心地奉献崇高时,越来越深地隐藏起自己的脆弱。而这些脆弱逐渐形成一个恶性毒瘤,日日在无形中消耗我,也消耗着我对他的爱。在精神上,我们从未有过真正对等的交融。他只是一个弱小的个体,没有给予的能力。
那段时间,我陷在一个人的战争中不能自拔,每天都和自己的心魔作着殊死的斗争。我以学校工作太忙为由,和他分居了。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在他看来,我永远都不会欺骗他。他隔三差五到学校来找我,来了就像个放了学的孩子一样喋喋不休地给我讲一些他认为有趣的事情,我听着听着就会走神,但一发现自己的心不在焉,我就会强烈自责。他几乎是透明的,对我没有任何隐瞒。每当这种时候,我会为自己心理不纯粹感到愧疚,就又非常后悔,然后就加倍地对他好。他来看我,每次都是开开心心地离开。分居没起到任何作用。
一天晚上,和一个关系不错的男同事神聊,聊的过程中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但后来聊别的话题很快就叉开了。后来竟聊得忘了时间,回家时,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坐在车上远远就看见路口有个小红点忽明忽灭,车灯的光打过去。我看见颜永缩着脖子站在深秋掉光叶子树下,抽着烟焦急地转悠,梗着脖子望着我的方向。我一下子就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这世上竟会有人这么牵挂我,我却还和别人打情骂俏。我像个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扑过去,他抱着我就哭了。他说那么晚我没回去,他以为我出什么事了,什么可怕的局面都想到了。好不容易才让他平静下来,我问他为什么不打我的传呼,他的话却让我瞠目结舌:“我记不太清楚你的呼机号码!”我当时就像被人兜头浇了冰水,浑身发抖。结婚近三年,他竟然还记不清我的呼机号码。一时,所有的委屈都涌上来,第一次蹲在午夜冷清的街边号啕大哭。而孩子一样的颜永站在一边,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啊,他怎么能理解我作为一个女人的无助呢?这三年,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妈妈期待着。而我就像保护一个梦游者一样,尽量不去惊扰他的梦。我期待有一天,他自己会醒来。作一个长长的思考,然后对我道歉,轻轻拥我入怀。可那天晚上,我真正感到这种感情的荒诞,他所有的期待我都不曾让他落空,而我的期待却总是和我如隔重洋般遥不可及。我大发雷霆,说了很多让他感到血淋淋的昏话。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无能的力量。
长谈之后,他承认了自己的脆弱,他一直用假想的单纯来抵挡,说直白一点他是在倚小卖小。对外界他充满了恐惧,没有一点抗争的信心。他说他也想对我负责任,但他不知道从何做起。谈得结果虽然不甚理想,但谈过之后,我至少不必再像以前那样硬撑着,总算也可以表现自己的脆弱了。两人虽然没有谈到离婚,但关系明显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开始知道反省自己,对他来说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我顿觉元气大伤,疼痛持久不散。
我又回到那些曾经怕颜永敏感而疏远的朋友中间去,他们什么也没说,仍像以前那样包容着我。文凯是这些朋友中的一个,他少言寡语,曾经默默爱着我。在经历情感的重创后,朋友们对我格外小心,生怕我敏感,说话总是小心翼翼。文凯倒一反常态,话比以前多了,人也开朗了,他照旧跟我开玩笑。一天,他半开玩笑对我说你别再强颜欢笑了,心里难受就痛痛快快哭吧!我问他我给谁哭呢?他说当然是我呀!我没有大哭却真的流泪了。眼泪稀释掉一些疼痛,很幸福有种被爱的感觉。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关切和怜惜。那以后我突然非常害怕见他,看见他就会语无伦次。他的目光灼灼逼人,我知道我要是不控制自己,我们两个人都会被这烈焰化为灰烬。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就是永世不得超生我也愿意。但是他有个需要他呵护的女孩,而我对颜永总也放不下责任。我们在道义和责任中,流放着自己的爱情。
一天夜里,我在翻译一篇介绍国外先锋艺术的评论。那篇评论对作者的创作潜意识进行了极其深刻的剖析。里面讲到,一个艺术家最早的创作灵感来自于一种类似性冲动的物质,然后才转化成创造的能量。换言之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没有爱没有激情,他的生命就一定不会美丽。没有创造力的生命,哪里有美可言呢?我突然悲从中来。孤灯长夜,没有爱,没有人陪伴,单调的键盘敲击声压得人窒息,我感到虚无,不知道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镜子里的容颜模糊不清,我好像看见自己的灵魂脱壳而去。
我忍不住拨了文凯的电话。我不等他开口,只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我说我要马上见他。他离我住的地方很远,等的感觉有一万年那么长。楼道里的脚步响起来时,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飞出去了。我想飞奔出去投进他的怀抱,但走到门口就好像被施了魔法般就怎么也迈不动脚步了。文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站在楼梯口喘了一会儿气,才拉着我的手像怕碰碎了我似的把我牵进屋里。他捧着我的脸用他的手背一点一点给我把眼泪擦干,轻轻地拥了拥我就放开了,那一刻,我感到了别人常说的那种触电的感觉。接下来,两个人都开始紧张慌乱,文凯坐立不宁。沉默了一会儿,我忽然对文凯说:打电话叫他们过来喝酒吧!几乎在我话音刚落,文凯就利索地拿起电话拔号了,好像终于找到突破口了似的。而我根本是言不由衷,我清醒地知道我想说的不是那句话。好在打完电话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朋友们也都陆续来了。我跟文凯心照不宣地喝酒,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大家都被定了任务一样,喝得非常认真卖力。然后就顺其自然地醉了一地,早晨醒来,我发现自己背靠着文凯躺在他的怀里。他握着我放在胸前的手,睡靥露着笑意。
从那次以后,我狂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我已经知足了,有了借着醉意相拥而眠的那一夜。我还要奢求什么呢,我知道再往前走,就会陷入某种我们都不能驾驭的局面,这无论对我还是对文凯都没有好处。我的灵魂在经受了考验之后逐渐地走向宁静,无论面对文凯还是颜永我都能够非常坦然。
当然,我时时会感到心口疼痛,这也许是生命一个无法逃避的过程。我只有去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