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梦麟之所以习惯于中西文化比较,是基于以下的认识:“吾人目前讲学问,无论本国的或西方的,在有意或无意中,都在做一番中西比较功夫。前者以本国为主,把西方的拿来做比较。后者以西方为主,把本国的拿来做比较。讲中而不讲西,终觉孤立。讲西而不讲中,终觉擀格。能学兼中西,方知吾道不孤”。[55]
青年时代的蒋梦麟正好跨越了两个时代及两个世界,饱受古今中西价值冲突的煎熬。五四运动后,他代替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由于北京大学是现代知识分子的聚集地,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心阵地,北大师生的一言一行,直接影响到全国各国。因此,蒋梦麟不仅担负着领导北大的责任,说他的中西文化观将影响到新文化运动的开展,也绝非夸大之词。作为北京大学的一校之长,若没有一套持平而通达的文化见解,没有大度包容和思想自由的现代意识,就难以在国粹派与西化派之间站稳当。果真如此,恐怕北大精神早就模糊难辨了。蒋梦麟有功于北大,有功于新文化运动的正常开展,这是我们不能忘记的。
总的说来,蒋梦麟一生勤于事功而疏于学问,他很少参与中国现代史上的思想文化论战,唯一的例外是1919年与杜亚泉之间发生的新旧之争。是年秋,章士钊与《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鼓吹新旧调和论,批评五四激进主义文化主张,一时产生很大的反响,引起蒋梦麟的不满。他认为,新思想是一个“进化”的态度,抱此态度的人视我国传统生活为不满足,传统思想不能得知识上充分的愉快,故而要时时改造思想,批评传统;相反,持旧思想的人之反抗新思想,则在于其以现在的生活和思想为满足和愉快的。抱新思想的人渐渐扩充其思想,抱旧思想的人自然不知不觉受其影响和感化。新陈代谢是进化的道理,自然的趋势,不是机械的调和。
杜亚泉则对蒋氏文中“新思想”的定义提出质疑,并进而批评了五四流行的极端反传统思想。他认为蒋氏关于“新思想是一个态度”的说法不能成立。因为态度非思想,态度呈露于外,思想活动于内;态度常属于情的表示,思想则专属于智的作用,二者不能混同。感情、意志虽与思想有密切关系,但若论“思想”之性质,则不能包含感情与意志。思想为最高尚的知识作用,即理性作用的产物。以感情与意志为思想之原动力,先改变感情意志,而后发生新思想,是将人类之理性为情欲的奴隶,此正是西方现代文明之病根,也是五四激进思想的缺点。[56]
胡适、蒋梦麟以“评判的态度”为新思潮的共同精神,表征着新文化运动回应现代性挑战而变革传统的文化批判精神,但也给新文化运动抹上了情感化和意识形态化的色彩。诚如汪晖所指出的:五四思想的众多因素只是基于一种“态度”,而不是由理性的方法和目标而构成的统一的思想运动。在其时反传统的潮流中,“评判的态度”中认知的因素远弱于情感的因素,因此不足以在总体上建立起“评判的方法”。 [57]新文化运动的“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视现代化为价值衡量的当然尺度,把本土传统只是当作被衡量客体,这种单向的价值评判,显然源于“进化”的态度和寻求富强的“现代化情结”,杜亚泉对蒋氏的质疑,显然是有价值的。但无论是蒋梦麟,还是胡适,都不主张彻底的反传统,与那些民族文化虚无主义者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