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贵是大寨经验的创造者,中国农民心目中的英雄,又是国务院掌管全国农业的副总理。充当这样一个角色,自是名正言顺。他的报告旨在发动亿万农民开展一场大批判运动,其基本的精神是打击“四人帮”。陈永贵用一种地道的大寨口音加上他的特有的高腔调,对听众说道:
“四人帮”干扰破坏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运动,罪行累累,铁证如山。他们反对大批修正主义,反对大批资本主义,反对大干社会主义,妄图砍掉大寨红旗。这个“三反一砍”的要害,就是篡党夺权,改变党的基本路线,复辟资本主义。(1976年12月24日《人民日报》。
他巧妙地将大寨红旗与捍卫党的权力,以及确保中国不会复辟资本主义连接在一起,其突破口虽然狭窄,却颇具煽动的力量。大寨是在山西省中部群山包围着的一个小村,僻壤穷乡,不过百余户人家,然而,关于它的故事,在当代中国农村历史上,差不多是持续了二十年之久的主旋律。其间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我们后面还要更多地涉及。现在,会议大厅之中,陈永贵的听众几乎全部是在学大寨的运动中涌现出来的模范,且由此获得权力与利益。如果没有农业学大寨的运动,可以肯定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根本不会有现在的地位,甚至没有资格进入这座辉煌显赫的殿堂。仅仅这一点也足以激起他们对“三反一砍”的“四人帮”的深仇大恨,完全顾不上扪心自问,一个小小的村庄是否具有拯救全国全党的神通?
陈永贵肯定相信他的大寨具有这样的神通,他不正是从这个小村走出来的吗?他的报告洋洋数万言,其间意识形态色彩仍居有独特的主导地位。但这场大批判并不仅仅为了意识形态的目的而设计,计划搞这场运动,与其说是批判“四人帮”,倒不如说是在农村中造成一种心理气氛,以便把已经形成的一切继续下去。陈以云、贵、川、闽、浙、赣六省为例,述说那里由于“四人帮”的阻止而令学大寨的运动夭折,以至贫下中农受气,阶级敌人高兴。这六省在中国由东南到西南占据了五分之一的版图,如此广大的地区发生了问题,可见事关重大。所以,陈便以一敌一地提出“三大一高”来对付“三反一砍”,也即坚持大批修正主义,大批资本主义,大于社会主义,更高地举起大寨红旗。五天之后,华国锋接着陈的话头说:“这是关系全局的大事,它将极大地促进全党全国各项工作的蓬勃发展。”
这等于是为今后的农村工作方针定下了主调。
按照华国锋对八亿农民的要求,在即将到来的1977年,他们并不是要筹划“包产到户”,甚至没有必要顾及填饱肚子的问题,而是要将精力集中于一场揭发批判“四人帮”的“政治大革命”,他借用毛泽东对付日本人和蒋介石的一句名言,说这是“大打一场人民战争”。
华国锋把他的意识形态领域的“人民战争”细致地分为四个战役,并且计划至少用一年的时间来实现他的胜利。(1976年12月28日《人民日报》。)不过,他此时没有想到,随着江青和她的同党的失败,意识形态的争斗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已经黯然失色,在普通人中间也只剩下一种厌恶,不会再有崇高的激情。他更不会料到,两个月后他发明的“两个凡是”,在新一代领导中间引起第一次重大分裂,使眼前这场意识形态运动的实际进程与设计之间,形成极大差异。这是后话。现在,华国锋的动员立竿见影,五千名代表连夜学习,连夜批判,把北京大大小小的宾馆里糊满了大字报。中共最有权威的报纸《人民日报》,在它的版面上用诗一样的语言描述了当时的气象:
怒火,在代表们心里熊熊燃烧!
仇恨,在代表们胸中翻滚激荡!
来自祖国各地的五千名代表,
同仇敌忾上战场,
万炮齐轰“四人帮”。
这种充满感情色彩的指斥与声讨,至多只能造成一种心理上的气氛,而于理性的判断则要大打折扣。但对华国锋来说,仅仅有这些也就够了。不过,事情还是出了一点麻烦。经过二十年政治上的划线站队,中国人的心态已如条件反射,每有风吹草动,先自分开阵营。这时候也就有人提出“四人帮”是左派还是右派的问题。这个问题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曾经出现过一次,那是1971年9月林彪垮台之后,由毛泽东率领的对林彪的批判。当日对于林彪是左派还是右派的问题,曾经议论纷纷了好大一阵,不得不由毛泽东出面作出最后的裁决。毛泽东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说道,林彪形“左”而实右,是极右。仅仅这一句话便将左派林彪赶出了左派的阵营。现在,同样的命运落在另一群左派身上,而毛泽东逝世已有三月,事情只能由华国锋来作了结。这一来,便诱使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