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论所操之术多异
(客)--王安石对司马光说:“我和你所操之术多异,所以论议政事,彼此不能相合。”司马光是儒家,王安石也是儒家,他们所操之术,何以多异呢?
(主)--据我看来,司马光是儒家,王安石却不是儒家;说得正确一点,王安石盖是名法家。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家,不独管仲、子产、李斯是法家,诸葛亮、王猛、张居正也都是法家,连曾国藩也近于名法家。汉武帝尊信儒术,但他所信用的并非是申公、董仲舒、赵绾、公孙弘那些儒士,而是桑弘羊、张汤、孔僅那些刑名之士。汉宣帝二年(按:公元前72年),皇太子见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绳下,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这段对话,可以看出两家所操之术,原本是不同的。
(客)--请问其不同之点何在?
(主)--名法家治天下,着重理财,苛刑罚,儒家则主张轻刑罚,薄税敛,所以李斯、桑弘羊都主张政府统制经济,被儒家讥为聚敛之臣。司马光就说古圣贤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也,讥王安石“善理财者,不过头会箕敛耳”!儒家的国家经济观,本于孔子“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一句话,正和法家相反,要藏富于民的。王船山在这一点,看得很清楚,他知道宋神宗的心意,在养兵备边,求府库之丰裕。王安石所以得君,也在于理财的主张。王安石理直气壮地答复司马光道:“我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这是两家出发点的大不同处。
(客)--你看,从社会国家的立场看,究竟谁是谁非?
(主)--我们承认王安石变法是一片爱国家的热忱,而司马光的反对新政,也是一片爱国家的热忱;他们两人都不自私,更不自利。但从社会国家的立场看,儒家谈政,多不懂时宜,实际是行不通的,我们不能不说王安石“是”而司马光“非”。
(客)--何以见得儒家的主张,多不达时宜,行不通的呢?
(主)--儒家谈政治,不主张理财,这便是行不通的。一则“藏富于民”,就会害民。因为让人民自由竞争,自由贸易,就会造成欧洲资本主义社会的畸形经济,弄得政府没有钱。一般老百姓也没有钱,钱都流到少数人的囊中去。二则政治一切施设,一切建设事业,都非钱不可,不善理财,则任何政治理想都不能实行。用现代政治眼光来看,政治愈进步,则赋税愈重;薄税敛的话,除非迎合一时社会心理,发不负责任的空论,否则他就会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客)--王安石说“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这如何能做得到?
(主)--照王安石的计划实行起来,那是可以做到的。因为他除了整理兵制,整理财政以外,还有把许多重要企业由国家经营之意,青苗法即系其计划之一。做得彻底一点,便是实行国家社会主义,由政府统制一切经济机构,自然对一般民众不必加赋而国用可以常足了。此外,唐代还有一位刘宴,也是善于理财的,他“因平准法,斡山海,排商贾,制万物低昂,常操天下赢赀,以佐军兴,虽用兵数十年,敛不及民而用度足”。这都是迂拘的儒家所不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