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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人类学作为人文科学(1)

人类学讲义稿 作者:王铭铭


第一章 人类学作为人文科学

大师泰勒(Edward B.Tylor,1832~1917)1881年写就《人类学》一书,在书中定义了人类学;他说:

人类科学的各部门是极为多样的,扩展开来可分为躯体与灵魂,语言与音乐,火的取得与道德。泰勒:《人类学》,连树声译,2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后来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写教科书的人类学家大多因袭泰勒的这一观点,认为人类学研究的是人的文化和他的身体。尽管泰勒罗列的躯体与灵魂、语言与音乐、火的取得与道德等更为具体,但后世多数将这些名目划在文化人类学(cultural anthropology)和体质人类学(physical anthropology)内。“文化人类学”与“体质人类学”,容纳名目繁多的分支。文化人类学下面一般包括考古、语言、社会、文化的专门领域,后来还包括生态、环境、城市、医疗、心理等领域,而体质人类学则又分为化石、动物学、人种、解剖学、基因的研究。

翻开1910年英国探险家与人类学家哈登(Alfred C. Haddon,1855~1940)所著《人类学史》哈登:《人类学史》,廖泗友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我们看到,体质人类学、古代人类的发现、比较心理学、人类的分类与分布、民族学、考古发现的历史、工艺学、宗教社会学、语言学、文化分类与环境等知识门类,被融为一体,成为“人类学”的组成部分。

造就一门可谓是“大人类学”的学科,是19世纪后50年至20世纪初期欧美人类学家共同拥有的雄心。

后来,欧洲人类学的研究范围内涵缩小,而在北美等地,“大人类学”则在教育体系中得到保留。在“大人类学”体系里,诸如化石、神话、探险、考古、宗教与巫术、野外生活等,都有与之相对应的一套学术说法。

一般说来,“人类学”,就是“anthropology”,是由希腊文的“人”字(anthropos)与“学”(logos)字结合而成,所指就是“人的科学”。“人”的所指,就是包括我在内的“我们自己”这些有别于动物的动物;而“logos”(逻各斯)表示的是“science”(科学)。

先不说“人类”这种似乎显而易见的现象,就说“学”。从哲学的“学”到科学的“学”,是西方知识近代化转变的成果,这个转变给人一种印象:到了“科学”时代,知识会因有了清晰的学科之分而变得相对易于深入把握。假如历史真的如此演绎,那么,我们恐怕只好说,人类学这门学问有幸或不幸地属于“科学”中的一个不大不小的例外。

一、人类学

一提“人类学”,人们眼前便浮现出某种古怪人物的形象——用放大镜费力端详一块化石(通常是猿人头盖骨或牙齿化石)的老学究,在神话堆里漫游的哲人,身着探险家制服(有点像军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考古学家,坐在摇椅上玄想关于人的宗教本性的哲人,穿越于丛林、山地、雪山、草原、农田之间,亲近于自然的过客,总是不着边际地过问最平凡不过的生活的“好事者”……

人类学确与这种种形象所代表的求知方式有关。

而如上所说,近代以来,欧美人类学形成不同的风格,风格的差异,使我们面对一个困境:人类学汇聚的知识,既从如此众多的渠道涌来,则人类学家所涉足之范围,便因之宽泛得不易界定。为什么古人的化石、神话、考古、宗教、日常生活的研究可以叫做“人类学”?这本身更不好理喻。加之,人类学家用以把握其具体研究内容的理路似过于芜杂,此人类学家说,人类学是对个别社会的素描,彼人类学家说,人类学的追求在于从广泛的跨文化比较中获得具有普遍意义的认识,人类学家说东道西,常导致迷雾重生的“乱象”。

在人类学界,即使已成专家,对其学科到底为何存有这样或那样似是而非的印象,似乎以为正常。特别是在我们中国,专家们之所以是专家,好像是由于他们对于这门学科的边界,向来没有存在过一致意见。这个现象既有浅层次的解释——兴许专家不一定很“专”,也有深层次的解释——同一名称的学科,在不同国家却有风马牛不相及的不同定义。

19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学术刚从百般破坏中走出来,百废待兴。一些高校里致力于重建这门学科的老师们教导学生说,若要重建这门学科,就要效仿国外,而所谓“国外”,当时主要是指以上所说的“大人类学”及其在当今美国的遗存。在重新引进人类学时,老师们面对一些问题。美国人类学依旧如19世纪的西方人类学,是个宏大的体系,但国内这门学科却因已“四分五裂”,而难以作为整体立足于学林。记得我的老师们一提到人类学包括体质、考古、语言、民族,便迅即遭到同行们的质疑:“这些能不能被你们包进去?”于是,老师们便反复写文章,致力于澄清学科之间的区别,就此,他们消耗了不少光阴。当时中国人类学家面对的难题,今日尚存。今日,人们似乎不再过分质疑人类学存在的合理性了,但搜索一下带“人类学”三个字的学术期刊,你能发现,那本叫《人类学学报》的杂志,还是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办的;它刊登的文章,大多数属于体质人类学的范围。你去图书馆查阅人类学的书籍,会发现,它们有些放在社会学或民族学边上,有些居然与动物学与植物学并列。你若是问一位知情的专家,要了解人类学这门学科,可看的学术杂志有哪些?那他肯定会举出一些例子;这些例子,则尽与“人类学”这三个字无关。不少人类学研究者的科研成果,如果不是发表在综合性的学术杂志(如各大学学报),便是发表在《民族研究》、《社会学研究》这样的非人类学杂志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兴许历史就是解释。1949年前,中国学者理解的人类学,确与我的老师们所理解的“大人类学”相似。到了50年代,因政治原因,人文社会科学进行学科重组,人类学一部分进了民族研究,一部分进入生物学,一部分进了语言学,再到80年代学科重建之时,这门学科又有一部分进到社会学里去了……这段历史,令那些致力于学科重建的老师们感到无比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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