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主张“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12页。的董仲舒视作汉代官方意识形态的拟定者,可能是错误的,因为他的论述,除了将天视作民意的代表之外,当中还包含一种对“国家之失”的宇宙论思考,如董仲舒所说:
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以此见天意之仁,而不欲陷人也。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知》,54页。
董仲舒的祥瑞灾异说,亦可谓是对占卜巫术的继承,只不过是比巫术更为系统化和理论化了。这一学说有深远的历史影响,到西汉末之后,为谶纬所继承。谶纬,一方面是“验”,即,以隐语、符、图、物等形式来预告人事之吉凶;“纬”,是“经”衍生出的意义解释,纬以配经,成“经纬”,谶以附经,成“经谶”。所谓“谶纬”,即贯通天人,像八卦那样“通神明、类万物”,形成一个自然与社会的统一的思想体系,用来判断人事得失。在“谶纬”里,文字依旧被当作神明的智慧与万物的纹样的表达,它固然是有宣扬天命论以维护统治者统治的作用,但也有“奉天以约制皇权”、表达民意的作用,而无论其政治作用为何,它自身的魔力是得到充分的信仰的。作为神明的智慧与万物的纹样的表达,文字自身的力量被视作是可怖的、外在于人的——它不简单是人的“手段”。
天人感应、谶纬,都同时是“理论”和“技术”,其源流悠长,不应简单归结为董仲舒之类人物的个人性创造,而应追溯到图文部分的巫术年代;这套“理论”与“技术”在汉代之后有兴衰,但在宫廷之外长期存在,尤其是在王朝更迭之时,易于星火燎原。而魏晋之后,谶纬又与道教和佛教融合,依托后者,弥散于民间,经久不衰。David Jordan & Daniel Overmyer, The Flying Phoenix: Aspects of Chinese Sectarianism in Taiwan,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6.
扶乩(或称扶箕、扶鸾)对于说明汉字的巫术力量有重要意义。扶乩到底起源于何时,并无确切历史记载,但一般认为,它本是占卜的变种,魏晋时期始有记载,到宋以后,则更多流行于文人官僚当中,明清时期最为普及。当时科举制度发达,几乎每府每县的城里都有箕坛,供文人扶乩问试题、功名。许地山:《扶箕迷信的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扶乩出现于士人部分丧失了“奉天以约制皇权”的地位、膺服于帝国官僚体制之后,兴许既源于其道统的屈服,又与其权力的梦幻有关。不过,扶乩者的范围,似不局限于文人圈子,扶乩者可以是士大夫、道士,也可以是凡人。它的举办地点可以是庙宇,也可以是家中,扶乩的时间有时与节日重合(如正月十五日),有时则视必要而定。扶乩人或称“乩人”或“扶手”,多为因与神祇有缘而能与之沟通的凡人,但也要经过一定训练和修身养性,扶乩前先准备带有细沙或灰土的木盘,将乩笔插在一个筲箕、竹圈或铁圈上。扶乩的前提是神明或历史人物附体,被附体的乩人在附体后己身成为空无,而来临的神明或历史人物则借其身,以之为载体,表达“思想”。此时,乩人拿着乩笔,因被附体而身手颤动,口中念某某神灵或人物附降在身,于是,沙盘出现一些混乱的纹样。这些纹样是一般人不能识别的灵异之象,但乩人左右有识别这些神秘符号的专家,他们将这些纹样记录下来,或现场“翻译”成常人理解的文字,而这些文字,就是神谕,经整理或附会为诗词、故事后,成为有灵验的经文。乩人为神明或人物附体,与神秘主义的感应论是一致的,而扶乩仪式中沙盘上出现的纹样,接近于上古占卜仪式中出现的纹样,这些纹样得到言辞或文字的再表达,则亦与上古占卜仪式出现的卜辞相当。扶乩得到的结果神谕,有明确的信息,也有意义比较模糊的诗词或传说,这些最终被收录于经文的集子里,成为“鸾书”。扶乩虽生发于文字高度发达的文明时代,但其中文字的界定,却依旧是巫术时代的神谕,它在明清时期之后,通常与民间秘密教派结合,很难说得上有什么“奉天以约制皇权”的理想,但却常与地方社会克服天灾人祸等危机及重建秩序的努力相关联。
不应否认,中国文明的“乡土”这一局部,识字的人远比城里人少;而因如迪令格尔所说的,汉字这一保留着“胚胎文字”巫术性的体系,远比音符文字体系掌握起来困难得难,其普及也有限得多,故其神秘色彩也更为浓厚。
结合了文字与券契符书特征的汉字,在历史上也别用作符箓,其巫术力量被转化为医术力量,被相信可以治愈一些特殊的疾病。比如,在病人额头上画上道符,被相信可以治愈疑难杂症(包括心理病症),而将写有文字的纸张烧成灰烬,被认为可作为一方有效的药服用治病。文字的神秘力量之广泛存在,还表现在文字时常被用以在节日期间表达家庭的期望,春联是一个典型事例。另外,中国的“宗教”,似有一种不同于以经典的、以“传诵”为主要仪式内涵的犹太—基督教—伊斯兰教,无论是道家,还是佛教,经书对于凡人而言都是难以理喻的、深不可测的的神圣之物,它无需“信徒”诵读,而只需由专家“代理”。
然而,具有高度神秘色彩的文字,却似乎从来未因它的神秘性之存在而对乡土社会毫无影响。其实,文字因有了它的神秘性,反倒可能成为乡间必不可少的符号。
科举制度之发达,部分解释了百姓崇拜文字的原因,但这绝对不是惟一的原因。文字的神秘意义,甚至可以说是促发科举制度发达的动因;而兴许也是这个动因,使乡间广泛存在崇拜文字的“风俗习惯”。“敬惜字纸”,本是“乡土中国”研究者务必关注的现象。这种风俗或传统出现的年代肯定在造纸术发明之后,但我们不能因此说,相近的风俗,在刻木、铸铜、竹简时代不曾存在。“敬惜字纸”一方面是一种教化的风俗要求,即要求即使是不识字的人,对于写有字的废纸都不可随意处置,另一方面是一种礼仪性的规则,它规定人们将写过字的纸张存放在特制的字纸篓里,加以专门收集,并集中起来,于特殊时间,将之焚烧成灰。焚烧成灰的带字的纸成为“字灰”,也不得随意丢弃,而应收集起来,按照一定的时间规定,用以祭造字之仓颉。“敬惜字纸”仪式的最后一关,是将“字灰”送至江海中,此仪式称为“送字灰”或“送字纸”。与“敬惜字纸”风俗与仪式相关,乡间亦广泛存在专为焚烧字纸的“惜字塔”。“惜字塔”又名“惜字楼”、“字库塔”、“圣迹亭”、“敬字亭”等,即为集中焚烧废纸残书,将之变成“字灰”的场所。萧登福:“文昌帝君信仰与敬惜字纸”,载《人文社会学报》,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