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节:我所了解的历史人类学(4)

人类学讲义稿 作者:王铭铭


学界这种崇新弃旧的风气,是一种表面的创新,实际却只是表露着我们这些人的无能。这一点,已得到认识。没有得到充分认识的是,与这点相联系,还有许多问题。20世纪以来,“革命”话语占据着我们的思想,我们动不动就要改造,就要变,就要革除自己的历史。这使我们这个社会,不断持续地进行着“破坏性建设”。

我从博士论文研究,固然主要针对的是学理问题,但并非全然不考虑我所研究的“文化领域”出现的这种“新鲜事物拜物教”。我的《村落视野中的文化与权力》、《逝去的繁荣》、《走在乡土上》等书王铭铭:《村落视野中的文化与权力——闽台三村五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逝去的繁荣——一座老城的历史人类学考察》,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走在乡土上——历史人类学札记》,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2003]。,则都在思考和探讨这个问题,而如果说我有什么自己的历史人类学,那么,这种学术类型,与这些思考和探讨,有着紧密的关系。

那么,对于“新鲜事物拜物教”展开的人类学批评,是中国人类学学术传统——特别是其自诩的“历史意识”——的延续,还是对它的“叛逆”?

一方面,我既不能说这一批评,为个人之独创,与前人的研究无关。另一方面,对于中国人类学与上述所说的“新鲜事物拜物教“之间的密切关系,又使我不得已将自己的努力看得比较重。

在中国人类学的自我认识中,出现一种观点,认为中国人类学有自己的特色,而特色主要有二:其一,是我们特别注重应用,这点汉费孝通先生为代表;其二,是我们比较关注历史。的确,自中国人类学开始建设学科时,就自始至终都贯穿着历史关怀,这点不像西方人类学。如,不少前辈一谈人类学,就会将学科史上溯到《山海经》。而中国人类学的确也有一派可以称作“文化史学派”的,这就是以“中央研究院”为中心的“南派”。如果说围绕着吴文藻形成的“北派”更注重社会现实研究,那么,也可以说,围绕着“中央研究院”形成的“南派”,则基本上可以说是历史学派。1949年以前,这一派中出现好几种不同的历史,但主要内涵都是传播论、历史主义、新进化论的历史观。当时,中国人类学已抛弃了旧进化论了。我以为,若是这个学派持续发展至今,那么,兴许保留其风格对于我们的人类学也是一个优势。这个特别历史化的人类学派,比西方人类学更早地进入历史人类学阶段。50多年来,这一历史的关怀,也一直贯穿我们的学科史,使我们的人类学传统,具备许多历史——特别是民族史——的内涵。然而,50多年来在人类学里占支配地位的历史观具体是什么?我们不妨说,那主要是基于古典进化论制造出来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研究”,这种进化论,早已在20~40年代被我们的前辈舍弃,后来的再度出现,有着深刻的意识形态背景。学科重建以来,民族学的社会历史观念,很少被谈及,人类学与其他社会科学门类迈进了一个新时代——我们不再谈“五种社会形态”,而将历史简化为“过去”与“现在”、“传统”与“现代”、“改革前”与“改革以来”等政治时间观。

这么一门“重历史”的学科,是否真是西方那一无历史的人类学的补充?不少中国学者会宣布说:是的。可是,真是这样吗?我看未必。

西方人类学探索的是亲属制度与神话的绵延时间,由此又自认为是在为“热社会”的历史提供对照与文化的自我批评。借助新旧进化论建立起来的中国人类学历史观,对于西方人类学主张的绵延时间毫无兴趣,我们更关注历史之变中,而当我们参与到历史之变,我们便成了“应用人类学家”。我们有意无意地创造历史阶段的对照,使绵延的历史出现落后与先进的区分,再将我们自己套到历史中去,宣布自己是先进人。我们做的历史像是历史,其实并非如此,这种历史比神话还神话,比无历史还无历史,它与“新鲜事物拜物教”紧密结合,带着的破坏性是巨大的。

在“在历史的垃圾箱”王铭铭:《走在乡土上》,239~258页。一文中,我提到,有不少历史学家批评人类学家缺乏历史,大师列维·斯特劳斯给了一个特别有启发的回应:人类学的无时间叙事是真正的历史,这种历史不同于现代社会的历史,反对割断历史之河,在追根溯源中,保留着远古时代人类生活的神话。在“历史意识”强烈的中国人类学中生存了这么些年,使我深信这一席话的重要意义,也使我深信无历史的人类学所包含的历史,实在比我们这个国度的“不断革命的历史”要丰富而朴实得多。

在困惑中我反省自身,了解到无历史的人类学对于我们理解历史的重要性,我意识到,英国老师逼迫我做的民族志,自有其意义,特别是其在古老制度与神话中寻找历史延续性的做法,不妨是注重研究时间进程中的文化的历史人类学可以参考的思想。

我逃离了无历史的人类学,又借助历史人类学回归于神话的无历史。我愿从一个文化的原点出发,去追索现代生活的解释。

四、历史意识问题

历史人类学能促进传统知识资源的生命力更新。可是,怎么研究历史人类学?要回答这个问题,决定论与“后现代主义”的“表征论”都无济于事,等待我们去摸索的,还有人类学领域内的历史人类学,特别是其对于社会构成与文化关系方面的研究,对于“主观历史”与“客观历史”的结合研究。

说到这,还应表明,对于现存华文学术界的历史人类学著作而言,比较缺乏的是关于历史的本质的讨论。历史是什么呢?考古学里面有一个“史前史”的概念,指的是没有文字时代的历史。“史前史”这个概念,使我们承认没有文字的时代是有历史的。怎么理解呢?意思是说,我们今天理解的历史是以文字为中心的历史,而这种以文字为中心的历史不是惟一的历史。既然有“史前史”,有没有文字的历史,除了考古学资料之外,就还有现生的所谓“文盲的历史”。从很大程度上讲,人类学的历史观是从“文盲的历史”中来的,是从口述的历史来的。比起历史学家,我们更关注的言语和行为“书写”出来的历史。这种历史与文字史相比,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话,那也至少是同等重要。现存的中国历史人类学研究者,充分考虑到这点的并不多。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不能研究文字史,而是说我们应当从“文盲的历史”中提取历史研究的资源,使我们对于文字史有充分的反思能力。

回过头去看中国人类学的历史特征,应承认,中国人类学中,“历史感”广泛存在,但也必须看到,这一“历史感”,居然有着严重反历史本质。我以为,中国人类学的这一自相矛盾,是最值得我们反思的东西。这种“历史感”是通过文字表达出来的,因而,也充分表明“文字史”的内在问题。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