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文字这把“双刃剑”——从一个“反例”看
但凡出了名的民族志,都记载那些偏远的地方,它们道路不通,无电视和网络。今天我们若是带这种传统民族志的意象去重访此前记述过的方位,心中必然生发一种感叹:那种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已往日不再。以中国西部这一民族学传统的学术区为例,那些山沟、高原、草地,过去总是给我们一种缺乏现代文明的感受,也因之,让人感到有文化上的震撼力;而今,这些地方道路四通八达,卫星接收器四处可见,甚至电子网络,都已相当普及。电子媒介在偏远的地方的存在,常引起我们的关注。一般想象,这些广义上的“交通工具”,本与“土著文化”无关,作为后来者,它们是外来文化入侵“土著”的“武器”。若是这个论点可以接受,那么,我们似乎也应当说,我们这些好古、浪漫的人类学研究者,作为某种特殊的“土著”,身心也遭受了侵袭。不过,我们的思绪总是与岛屿和远山相关;尽管我们的公寓,无不存在电视、网络等电子“交通工具”,但我们更关注远在的“他们”的“遭袭”。他们与我们的“遭袭”,本可以说是同等的——我们本也一样地受“身外之物”的入侵,可人类学研究者总是“他者为上”,暗自想象,被我们研究的那些远在之人,才是淳朴而有道德之人,而我们这些混迹于都市的人,应当对他们的生活之遭受冲击承担一份责任。我们未曾设想,如果问题可以这样看,那么,我们自身也可以说是科技发达导致的“文化入侵”后果的“受害者”。兴许是由于人类学家对于新兴“交通工具”带来的便利乐观其成,因而,他们对这些物件虽大加鞭笞,却还是懂得享用之。
兴许我们都无法摆脱这种矛盾,而我则显然是有矛盾心态之人的其中一例。
我时常看电视,也不禁止自己上网。我因接受了人类学的不少理念,对于无穷无尽的“不可持续的开发”,我是反感的。
然而,坦白说,对于好处颇多的电视与网络,我却不言不语,暗自运用着。
矛盾引起反省,但反省并不消解矛盾。
最近,我常反省自己的矛盾,所得出的结论之一还是双重的:其实,像电视与网络这样东西,坏处不是没有,但还是有助于我们做人类学的人在家居中漫游天下,轻便而愉快地接触远在的他处,并一如既往地努力从中谋得人文教诲。
这种既有些鄙夷新式交流和表达工具、却又工具主义地利用着它们的态度,含有一种值得更多研讨的矛盾。
我这里只想举一个例子,借它来“跳开去”,进入另一个看似与此无关、却本属同一个问题的“社会事实”中。
有次我感到无聊,打开电视,搜寻一下,偶然看到一个电视台正在重播2007年中国中央电视台“走进科学”栏目制作的一部叫做《六十八岁老太写天书》的纪录片据称,1998年6月1日开播的“走近科学”栏目,是中央电视台第一个大型科普栏目,2001年7月9日央视科教频道开播,“走近科学”成为这个频道的“一面旗帜”。,片子的风格甚如人类学所谓之“民族志纪录片”,于是,我就静下心来,把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说这部纪录片有点像“民族志纪录片”,不是说假话。这片子从城市走向乡野,从近处走向远处,有意地从田野里带回值得思索的问题。片子的“主角”是一位叫做唐庚秀的老妇人,这位老妇人居住在湖南省邵阳县罗城乡大坝村,本是一位不受媒体关注的农家女。老妇人之所以成为片子的“主角”,是因为她被怀疑会写一种“天书”。“天书”的“反科学意味”,与它带有的,在“古史探微”方面足以引人入胜的可能,恰是吸引纪录片制作者和受众的东西。
故事是这样的:2006年10月中旬的某一天,一位姓蒋的小学校长路过老妇唐庚秀的村庄,在大坝村的一条田间小路上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看似“手抄本”的本子,本子里充满着奇怪的符号,识字的蒋老师试着阅读,却发现好多字他不认识。本子里有字也有画,画得很复杂,令人迷惑。有好奇心的蒋老师将这个神秘的本子带回家仔细研究,之后他发现,本子上书写的不是一般文字,而像是接近文字的古怪圆形符号和没有头绪的图画。这些怪字和怪画不是小孩子所为,它们大小不一,排列整齐,每个符号之间看似雷同但又有区别,不像儿童涂鸦。蒋老师试图找出行文规律,却毫无收获。对于地方文化有所了解的蒋老师,还以为“手抄本”是近年学界发现的珍稀的湖南江永“女书”。
提到“女书”,我需补充一点说明。
几年前,我曾与“女书”的发现者宫哲兵教授聚谈过,得知他用人类学的办法研究“女书”,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类学家。他1981年从武汉大学哲学系读研毕业,随即开始他的文化之旅,多年来,致力于寻找瑶族圣地千家峒。1982年,他在湖南省江永县考察,发现了“女书”(又名江永女书),据说,这是千百年来流传在湖南省江永县及其近邻一带瑶族妇女当中,靠母传女、老传少,一代代传下来的奇异文字。鉴于它的重要性,宫哲兵随即于次年发表了一篇声名远扬的调查报告宫哲兵“关于一种特殊文字的调查报告”,载《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3)。,后由国外介绍这一发现,近年又编辑出版了《女书通》这本工具书。宫哲兵、唐功主编:《女书通——女性文字工具书》,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按照此类著作的介绍,“女书”呈长菱形,是造型奇特的文字,它有近2000个字符,其造型虽参考汉字,但却不同于汉字,是一种标音文字,可用当地方言诵读,显然是为了对方言标音发明的。
“女书”让学界不少人想到了文字的起源这一问题,而关于“女书”到底起源于何时这一问题,学界迄今尚未有论,而有猜想。有人认为起源于明清当地妇女赛祠,有人认为,它起源于壮、瑶等民族“遗存”的“百越记事符号”,有人认为它接近于出土刻划符号、彩陶图案,因而起源于新石器时代,有人认为它接近于古夷文的基本笔划和造字法,可能是舜帝时代的官方文字,有人认为它是从甲骨文和金文借字而来的,是商代古文字的变种。而关于“女书”,其流行地又有不少传说,一种传说认为,“女书”是王母娘娘的女儿瑶姬从天下带到人间,帮助妇女表达其心迹的,另外一些传说则各自将“女书”的发明归功于奇异的“九斤姑娘”、苦闷的妃子、心灵手巧的姑娘等。
“女书”作品,多为歌体,内容多描写妇女生活,涉及婚姻家庭、社会交往、幽怨私情、乡里逸闻、歌谣谜语,等等。“女书”也用于通信、记事、结交姊妹、新娘回门贺三朝、节日聚会吟诵等。
回到“天书”故事:当蒋老师发现酷似那本写着奇异符号的本子时,他倍感兴奋,因为,倘若这是一本“女书”,那他的发现就可谓太令人激动了。但这到底是否“女书”?为了了解个究竟,他开始寻找它的作者。
蒋老师在对村民的走访中,见了一些村民,其中有人说,见过类似的本子,而且知道有个人会书写这样的字。顺着线索,蒋老师找到了唐庚秀,一进她家,即发现,她家里共有一百零八本这样的“书”。主人唐庚秀,时年六十八,手抄本就是她遗失的。这一百多部装订成册的“书籍”,内容超过了一百万字。老妇唐庚秀显然极端爱惜自己的作品,也极端为它们感到骄傲,她将其中很多作品装裱起来,挂在墙上,一露风采。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唐庚秀对现代汉字只字不识,也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书”,但字写得却极其流利,且能认识自己写的字,更能出口成章地念诵它们。
中央电视台“走近科学”栏目的解说词说是,“记者得到消息”,就去采访的,可这消息到底是怎样得来的?猜想兴许与蒋老师的报告有关。不过,重要的是,据称,鉴于此事的奇特,纪录片制作人马上与一位文字学家联系,共奔赴唐庚秀家考察。
见到记者和文字学家,唐庚秀很高兴,出口成章地说:“有缘记者来采访,看到天书好明亮,卫党保国要成功”。
老妇的这个表现起初令我吃惊:她分明是个目不识丁的人,在我那兴许是错误的印象中,这种人对于记者的来访,通常是惧怕的,她至少应是面露羞涩,但她却非同凡响——她绝非如此,而是相反,不仅十分高兴地接待“从上面下来的记者”,而且,还流畅地运用着宣传语言,如“卫党保国”;而与此同时,她还宣称自己所书写的即为“天书”。后来,仔细回味,我才将她的表现联系到我在民间宗教研究中时常得到的印象;“迷信”的人们,时常也有唐庚秀般的“混杂性”。田野工作中,我常被误认为是记者,而我看到的“迷信活动”,多数也混杂与“卫党保国”相似的标语口号。例如,有些庙宇在祭祀活动,既宴请道士作法,还在庙宇周边写上“宣传××政策”的口号……再者,当唐庚秀被问到她写的书是不是“天书”时,她不假思索地给予了正面的回答,用方言说:“就是天书”。她为什么要写“天书”?唐庚秀的解释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写书是“神的旨意”——如同“迷信群众”总是说他们的仪式是祖先传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