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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文字这把“双刃剑”——从一个“反例”看(3)

人类学讲义稿 作者:王铭铭


心理医生不仅发现老人得过精神分裂症,而且发现,她的心理病症有着自身的“社会背景”。

唐庚秀从小因家穷根本从未上过学,不会写字。在人民公社年代,不识字的农民妇女,得到了高度的政治地位,她入了党,且一直担任大队妇联、治保主任等职,是当时全县三位女红人之一。然而,“祸福相依”,有一次,她作为人大代表到省里去开会,意外事件发生了。到了省城开会,会场有厕所,写着男女,以加区分,因老人不认识,上厕所时误入男厕所,且因遭到里头的男人之谩骂,而“大闹天宫”起来。

多没面子啊……自那以后,一旦有省里的会议,老人就拒绝参加。

事情过去了许多年,仍然深深地印在唐庚秀老人的心里,这使老人长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处于极度自卑的状态中——唐庚秀现在仍然说,她最怕的是“怕开会进厕所”。

雪上加霜的是,1989年,国家对于干部的文化水平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唐庚秀因文化水平低,不得不从干部职位上退了下来,心理倍感失落,在家除了看孙子、做家务外,整个人一下子闲了下来。这一系列的打击使老人患上了精神分裂。

对于唐庚秀的心理病症,心理医生作了以下判断:

……这个老太太她还是比较聪明,行为能力也不是特差,她也是非常要强的那种人,所以她感到自己不如别人的时候,她就采取另外一种形式来超过别人,事实上她没有达到这种目的,她只是以自己的那种方式来发泄也好,承担自己的那种压力也好,也可以说她是精神病的一种延续,一种稳定状态的发作。

……压抑到一定的程度,她就要发泄出来。她的发泄不是以常人的那一种,她是用写字或者讲那种胡言乱语来发泄自己。

……她看到的,她经历过的这些,她绝对不会真的有一种超乎她想象,或者像常人一样的那种有创作,或者是有一些独特的境界,她是没有的,她不可能有。

主持人解说,就是在这种生活的环境的限制下,唐庚秀所写的内容全都是歌颂祖国歌颂党以及自己过去的一些遭遇,对于唐庚秀来说,她只是用属于自己的文字记录了她的内心世界,代表了她的思想。往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她的内心世界却一直无法平静,为了找到心里的平衡,努力地学习她自己所认为的文字,书写自己内心的世界成了唐庚秀老人的一种精神支柱,也是她的一种精神寄托。老人的这种行为叫做“语词新作”。

心理医生解释说,语词新作是一种概念的糅合浓缩,或者概念的拼凑,反正那些通过自己写字,写一些符号、画画或者文字,以及语言来即兴表达,整个赋予一种特殊的概念,别人都看不懂的。

“走进科学”栏目为普及和宣传科学知识而办,它播放关于“天书”的纪录片,绝非为了宣扬“迷信”,其宗旨必定是:通过对于唐庚秀“天书”的探秘,以诱人的方式解释科学所能解释的一切。而这个栏目尚需有吸引人的开头,才会有带有科学知识的结尾,如其主持人的开场白所言:

……现在我们也知道,在我们中华大地上,流传着很多很多种文字,其中有不少已经不可考了,比如说像西夏文、契丹文,看起来好像是中国字一样都认识,但是仔细一辨认,没一个字你能念得出来的。这就是语言文字在发展过程当中产生的变化,但是因为年代久远,使用的人逐渐减少之后,这种文字就变成了一种死文字,那么我们说在中华大地上,现在还有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文字呢?有,比如今天我们大屏幕上为您展示的这一个圈一个圈的,它就是一个文字,或者说是一位老太太自己的独创发明,这是怎么回事呢?

纪录片的结论得出了,它用可以接受的方式让观众知道,“天书”是不存在的:心理医生以科学原理为主导,将唐庚秀判定为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且将她的书写创造,定义为癔病患者激动时的心理病态表现;文字学家因为找不到唐庚秀创作的文字的“民族性”,而将之定义为“非文字”。

如此结论,是有根据的,但其中含有的信息,却大大超出结论本身。

对我而言,纪录片呈现的唐庚秀“天书”个案,无疑比许多半吊子的民族志作者所写的作品含义深刻得多。这个个案让我久久不能忘怀,思绪混杂,没有“结论感”。

为了清理这些混杂的思绪,我采取“化约法”,综合记者、文字学家、心理医生的描绘,将唐庚秀(下称“主角”)的“心路历程”的关键点罗列在如下内容中:

1.主角出身贫寒,儿时没有机会学写字,按“主流社会”流行概念定义,本属于“没有文化的人”。

2.不识字、没有文化的主角,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是不光彩的,但到了50年代,则是光彩的。这个身份和荣誉观的转变,与50年代的大历史背景紧密相关。此前,贫下中农目不识丁,所以,可能被认为“活该”受剥削;到了唐庚秀长成落落大方的少女之时,时代已经变了:目不识丁的贫下中农在新中国的阶级成分表格里被列到了上方。

3.1958年的公社化,是为了快步建设社会主义而展开的,为了快步建设社会主义,需要依赖贫下中农。目不识丁,此时,已绝非耻辱,只要是对党忠诚,用体力有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决心,就是有荣誉的。主角在此时入党,且成为干部。

4.纪录片未交代主角在20世纪50~70年代的情况,但可以猜想,自主角成为党员、干部之后,直到她开始写“天书”之前,她一直是有面子、积极向上、心理学上正常的人。

5.情况到了20世纪80年代出现了微妙的变化。纪录片对于这个微妙变化的过程,没有细加陈述,但可想而之,70~80年代,“文化程度”(这个概念与人类学一般运用的“文化”意义大相径庭;对于人类学家而言,“文化”不是可以比高低的,是不同人群传承、共享的生活方式与价值体系)渐渐成为衡量人的素质的标准。古代“学而优则仕”的说法持续遭到冷落,但现实上,在这个微妙变化的过程中,人们自下而上的社会流动,越来越多地取决于其“文化程度”。也就是在“文化程度”概念得到推广和普及的过程中,识字成为起码的面子,学位成为向上流动的条件与手段。

6.到了20世纪80~90年代,围绕“文化程度”生成与膨胀的社会风气日益给人民群众带来压力;此时,主角的目不识丁,本身已是丢面子的事了,而更有问题的是,主角是个出名的干部,时常要出入于高级会议场所,而要在这些场所顺利地走动,前提是识字。如果不识字,就会连厕所都进错门。恰好也就是主角因为不识字而进错厕所,引起轩然大波。此后,主角日益深刻地感受着“文盲带来羞辱”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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