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对不起让你也担心了。”
“没有哦,外公是一点也没担心哦。你不知道吧,你妈妈当初也不想去上幼儿园。”
“是吗,妈妈过去也讨厌上学啊。”
“对啊,所以你什么时候想去了就什么时候去,不要勉强自己。”
父亲的一席话,让裕子有些意外,她点点头,从心底感谢祖父的理解。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稿纸,递给裕子,“裕子,这是给你的,你看看这段话的名字怎样。”
裕子展开稿纸,三句话,取每句第一个字为题《钝、钝、乐》(日语中“钝顿乐”和“快快地开心起来”谐音)。
“钝,不费心于人际关系;钝,不介意旁人的言辞;乐,只要这么做就能渐渐变得轻松快乐。钝钝乐!来自祖父。”裕子念着,脸上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笑容。
父亲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感染了裕子,不久之后裕子回到了学校,就此也和父亲建立了跨越年龄的友谊。
就像当时父亲宽慰裕子一样,裕子对外公的劝说也奏效了。父亲最终到了葬礼会场,张罗着要重新布置。他要求大家把财界、商界的花圈放在旁边,把亲戚朋友送的花圈摆到正中间。在父亲看来,政界商界出版界的来宾们就是冲着他的名声及地位而来,而亲友们才是真正为了和母亲道别而来的。看着突然出现在会场忙碌的父亲,我和哥哥吃了一惊,明明刚刚还固执着说不来的。后来才知道是女儿裕子的一席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作子女的我们,为了葬礼忙碌了几天,操了很多心,面对父亲的极度不配合,自然心里有些不满。但是,虽然嘴上嘀咕着“父亲怎么这样呢”,其实心里很明白,母亲过世是事实,但是深爱母亲的父亲始终无法承受丧妻之痛,才会这样一再逃避,爱得越深越是难以去接受。
那段时间,父亲像个倔强的小孩一样拒绝接受母亲离开的现实。他决定了母亲的墓地选址,却说绝对不会去扫墓。虽然他在葬礼上忙和了一圈,却还是无法从心底去接纳这一切。母亲走了,但她不在神龛上也不在墓地里,她活在父亲的心里,活在一个别人不知道,也不能随意踏入的角落里。坚持记事的父亲在二月二十四号那天的空栏里只写了一句话:“绿灯亮起,灯静澄明,而妻已逝”。
后来,父亲再也不回他和母亲最后住的房子,把工作间当做起居室,每天都在那里度过。一段时间后,我去父亲的工作间看他。夕阳照进房间,微风吹起窗帘,在窗户附近的一个角落里,我看见了那张熟悉的母亲的照片。照片上母亲笑得很漂亮,父亲也很喜欢这张照片,当时是作为母亲的遗照在葬礼上用过。这一张是小小的,框在一个简单的相框里。相框两侧是一对天使模样的烛台,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找来的。照片前面摆放的是父母曾一起乘坐过的东方快车的模型,还有几个小动物的装饰品。所有的小装饰,都是关于父亲母亲的共同回忆。
这就是父亲亲手做的神龛,我想象不出父亲当时是用怎样的心情和表情来安排这样一个神龛的。会不会是一边含着眼泪,一边念叨着和母亲的往事,一边把小装饰物一个一个地摆放上去的。
我明白这是父亲专门为自己和母亲摆放的,只有父亲自己才能在这里祈祷。在这个不会被别人打扰的地方,他还在安静地和母亲对话。继续述说着生活的点滴,述说着无尽的思念,述说着曾经的故事。
对母亲来说,能够有父亲陪着走完最后的时光,她无疑是幸福的。我想起母亲过世的那一天,她不要我陪夜,硬要父亲陪她的坚决。也许那时的母亲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也希望生命的最后一幕是由父亲陪伴而落幕。
母亲最终如愿了,她离开的那一瞬间,父亲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在对她喃喃细语。
母亲走后几天,我听到父亲低声地自言自语道:“能够守着她到最后,真的很幸福。”可以看出来,在母亲最后的这段时光里,父亲和母亲彼此都收获了幸福。但是,之后的七年时间,父亲有多么地难过,谁都无法了解,也无法计算。
那种伤痛超出我们的想象,伤口之大之深,作为子女的我们难以感受。看到父亲的怅然我才明白,原来失去人生伴侣会是如此地疼痛,子女也好,孙子和外孙也罢,谁都无法代替母亲给他安慰。父亲突然间被抽空的内心始终没有被填满,原因很简单,在父亲的心里,再也找不到比母亲更重要的人,母亲的地位无可替代。
一天,我去工作间看父亲,发现他虚弱了好多,明显瘦了,精神状态也不太好。我问他前一天的晚饭在哪吃的,父亲说就在附近的便利店随便买了点。
“最近经常去便利店啊,这可不好,爸爸你应该认真地吃饭。”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嘱咐父亲。
“不过便利店很有意思哦,什么都有。”父亲回答道。
听到父亲的回答我笑了。母亲在的时候父亲从来不用操心饮食起居,现在母亲走了,年过七十的父亲才第一次出入便利店,这样的人算是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