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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霞很内疚,她不想让敏感的何霜再受到刺激。但是她的自责,她同情的眼光,她唠叨不停的话语,更加刺激了何霜的自尊心。何霜明白,这世上只有可怜的人人们才给予同情,而自己宁可要世人的嫉妒。
这次回国探亲何霜两次受伤,而且母亲的唠叨,孟霞的幸福在她眼前穿来穿去,反复纠缠。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她不敢再轻易踏上了。
这天是德拉的生日,咖啡桌上的两杯蛋奶酒已经见底了,何霜和德拉歪在沙发上,醉意朦胧地看火星登陆直播。何霜说:“干脆在火星上建个国家,我移民到火星,簇新美丽的开始,把过去一笔勾销。”德拉醉醺醺地说:“好啊,我也想把屁股挪到火星上。”何霜笑道:“你和我不一样,美国是你的家。”德拉问:“真是我的家吗?每次和陌生人交谈,他们一开口便问我来自何方。”何霜举起酒杯笑道:“我来总结一下,我是逃跑的熊猫,你是迷惑的狮虎兽。”仰头又是一杯酒,人更恍惚了。何霜摇摇晃晃地唱起来:“我不是熊猫,我不是熊猫,我是一头蝙蝠,不知道自己是鸟还是兽。”德拉边笑着边把酒瓶当做自由女神的火炬,然后开始模仿自由女神那段有名的诗句:朝我奔来吧,饥寒交迫的人们,你那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众生,你曾被遗弃在海滩上,你曾在风浪中无家可归,我在金门之岸为你高举自由的明灯……
梦醒后,何霜也好,德拉也好,还得生活在这个世界,吃饭、睡觉、工作,日复一日。生活中有喜悦、温暖、美丽和希望,也有丑陋的面孔,不愉快的噪音在你不经意间袭击你、打压你,你躲不过去,即使是在天涯海角。你只能昂头面对,甚至装出几分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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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梅问何霜:“听你刚才讲的,德拉似乎是你的好朋友,但你怎么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提过她呢?”何霜冷笑道:“朋友也讲过去式和现在式,我的朋友的名单里已经没有德拉这个名字了。”秦桑问:“莫非在职场争斗中结了仇?”
何霜从中国回来没有多久,公司的上层发生了震荡——何霜的主管老板,也是公司的合伙人之一突然辞职。他的动作很大,不仅散伙撤资,而且还带走了大批客户,让公司元气大伤。何霜在公司的位置顿时变得尴尬起来,没有一个部门愿意接受她。那天何霜问德拉:“要不我重新当你的手下?”德拉摇摇头:“你现在和我平起平坐,怎么能当我的手下?”何霜明白,按照美国人的职场观点,她这是over-qualified(大材小用),自身条件太好,超过了合格的最低要求。比如一个只需要本科学位的职位,你若不小心亮出了你的博士文凭,对不起,人事经理会告诉你:你水平太高,没有资格申请这个职位。
何霜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危机四伏,步步惊心。公司根据何霜的表现已经给她申办了绿卡,而所有的鉴定是由何霜的主管老板执笔——他是她申办绿卡的负责人,如今他一去不复返,如果移民局打电话来无人接听,不会继续调查。何霜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扔进锅里的青蛙,虽然现在锅内的水是温的,但是锅外的火在烧,水迟早会沸腾,而她会被煮烂。德拉对何霜说:“你现在得马上找一家新公司。”何霜苦笑道:“这个道理我还不懂吗?我跟你的情况不同,我是外国劳工,没有绿卡,也不是公民,我的情况十万火急,我的OPT实行文件快过期了,接受我的新公司必须立即给我办新的H1工卡,没有H1工卡我无法上班。”德拉若有所思地说:“先前我总是成天抱怨,没想到和你比起来自己还是幸运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身份的困扰,想走就走。”何霜苦笑道:“人们总是从别人身上的不幸感受到自己的幸运。”
就在何霜一筹莫展的时候,刘天王来电话了:“我知道你正在办绿卡,暂时不想挪窝,但是我在华尔街一美国哥们需要人,上星期打高尔夫球时他才跟我提的。他不想登广告,怕铺天盖地的人扑过来,他没精力应付,所以希望最好是朋友介绍,放心又省心。”何霜听到这个电话,像是在黑暗中看见了光明,像是在茫茫大海中看见了陆地。她连忙告诉刘天王:“我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只要能找到新工作,什么工作都可以。”刘天王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你的改变不小啊。”何霜笑道:“那时候刚毕业,心高气傲,什么都不懂,后来被社会教育了一番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刘天王知道何霜的危急,立刻跟哥们联系,帮她安排了面试。他对何霜说:“要不你周六就住过来,纽约这边什么都方便,让我老婆陪你去挑几套像样的衣服,人靠衣装马靠鞍,你知道华尔街这地儿既要看千里马的马腿,又要看千里马的马鞍。”刘天王的话还没有说完,何霜的眼睛已经热了,一低头,泪水“吧嗒”掉在手上。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同胞啊。
何霜兴高采烈地去找德拉,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同德拉分享。何霜看见德拉的眼里先是惊讶,然后是几分羡慕。“你真的拿到了MGS的面试通知?那可是华尔街赫赫有名的投资银行啊!”何霜笑道:“哈佛的校友帮了我的忙,面试我的人也是哈佛的校友。”德拉的眼睛有些发绿,何霜知道德拉也做过华尔街的五彩梦。德拉叹道:“名校毕业的还是不一样,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去华尔街上班不用考CFA。”何霜说:“其实经验更重要,我面试后还需要你的一封推荐信。你知道,我的老板不辞而别,我曾经在你的手下干过。”德拉笑道:“没问题,我帮你写推荐信。”德拉又问:“你知道你去华尔街干什么吗?”何霜老实地说:“我刚去还能干什么?当最底层的分析师,也给一个高级金融分析师当助理。”德拉忽然阴阴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做交易现场的交易员。”何霜的傲气突然迸发了出来,她说:“从后方的金融分析到前方的交易现场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她话一说完就后悔了,自己还在求德拉写推荐信,怎么着也得谦逊一点啊。